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说:妄人朱瑙 作者:钟晓生
    冬日的天色暗得很早,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 朱瑙和谢无疾已将自己的军队从京城撤出,只留几小股人马驻扎在城内待命。

    夜晚,两军士卒在城外扎营生火, 准备休息。

    朱瑙与惊蛰在帐外的火堆旁取暖, 边上传来脚步声。两人扭头一看,是谢无疾过来了。

    谢无疾神色疲惫, 在火堆旁坐下。

    朱瑙问道:“清点完了么?”

    谢无疾摇了摇头:“今晚来不及了,明日再说吧。”

    朱瑙和谢无疾虽然推掉了皇城里的那堆烂摊子,不过今日延州军战利颇丰。两大贼首郭金里和厉崔都让他们擒住了,厉崔出逃时卷走的大笔财物也落进了延州军的手里, 另外还俘获了几千叛军。若是寻常的战事,这批叛军谢无疾无疑会立刻下令斩杀, 但如今形势复杂, 这些战俘他一时片刻还杀不得, 后续还有不少麻烦事要处理。

    夜晚寒风萧瑟, 谢无疾默默又折了些干柴, 添进火堆里。

    很久没有人说话,只有树枝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声。谢无疾一点一点往火堆里添着柴, 火势越烧越旺。

    直到朱瑙开口:“谢将军是想把营地烧了么?”

    谢无疾恍然回过神,才发现火已烧得太旺。他哑然失笑, 默默放下手里的一把柴火。

    就这样又过了好一阵子, 谢无疾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他忽然自嘲一笑, 道:“我本以为, 你会说些什么的。”

    朱瑙却笑道:“谢将军的心思我都明白,我的心思想必谢将军也明白了。又何须多言?”

    谢无疾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怔。在摇曳的火光中,谢无疾抬起眼,默默注视着朱瑙、

    勤王的计划无疑已经失败了。然而失败的原因并不是他们发现小皇帝已经被叛军杀害,而是从各府诸侯军在大路上拦截他们的那一刻起,谢无疾就知道,朱瑙是对的,他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他之所以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他尊奉皇室血脉,也不是他遵循守旧。他早知这朝廷已然腐朽,亦有变革之心。然而倘若任由秩序崩坏,任由天下成为一盘散沙,往后短则数十年,长则至数百年间,天下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唯有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重振纲纪,方能令山河不至支离破碎,难以收拾。

    他亦不是没想过即便拿捏住天子,诸侯依然会离心离德。然则他知道只要天子还在,纵使各路诸侯野心勃勃,终究不敢轻易改换门庭,届时他便可恩威并济,杀鸡儆猴,重整山河。

    但他还是想得简单了。

    人心繁复,权势诱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以为在朝中做官的人,脸上总该有层遮羞布。可当人们齐心协力来阻挠他勤王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东西并不存在。他指望用来束缚他人的东西,其实早已没有了意义。

    江水滚滚而去,绝非人力可挽。或许是他的能力不够,又或许这局原本就是个死局——毕竟就连朱瑙这样厉害的人,也从一开始便不肯沾染这局。

    他并不怪各路诸侯无耻,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才是那个无耻之徒。

    唯一让他觉得可笑的是,今日幸亏有诸侯军拦路阻截他。若不然真由他一人带兵入了京城,发现天子已死,恐怕他惹上一身腥气这辈子都难以洗脱了。

    有些话谢无疾从不与旁人说,因为任何说出来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唯有做出来的事方是实在的。至于别人如何想他,他亦不在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断。

    可即便他什么都没说,朱瑙却都懂了。

    谢无疾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朱瑙,仿佛忘却了其他。直到有一阵强风刮过,吹得火舌东倒西歪,他才又收回心神。他低声道:“朱府尹,多谢你。”

    朱瑙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火光照映下他的笑容外顺眼。

    又过片刻,两人各自回帐中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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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转眼就过去了,清晨时分,城中各户人家的门窗依次打开。有些百姓小心拘谨地从门窗中探出脑袋向外张望,有些胆大的直接走到了街上。

    对于勤王军的到来,城中的百姓自然是欣喜的。那郭金里和厉崔虽也是穷苦贫民出身,然则二人皆是宵小无耻之徒,一旦得势便鱼肉百姓。这一年多来在叛军的摧残下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不过勤王军到底也是军队,京中百姓对他们也是心怀戒备的。谁知道是不是刚走个罗刹,又来个阎王?因此夜间百姓皆是门窗紧闭,直到天亮后才敢小心观望。

    好在勤王军中虽然鱼龙混杂,也有不少偷鸡摸狗、贪财好色之徒,可比起残暴无度的叛军来说,勤王军已算十分客气的了。至少昨夜算是安然度过了。

    天刚亮阿生就出了门。

    他的母亲燕氏昨夜昏睡了一晚,好几回呼吸孱弱到让他担心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好在一夜过去后燕氏竟熬下来了,眼下也比前两日清醒了些,于是他便出来想替母亲打点水,寻些吃的。

    水井旁已有几个邻人也在打水了,然而一桶水还没打上来,附近传来脚步声,众人颇有默契地一拥而散,在篱笆、矮墙等后方躲起来。

    脚步声接近,一队巡逻的士卒走过,左右望望,没看见人,又走开了。

    等士兵们走后,百姓才依次从掩藏物后钻了出来,开始小声交谈。

    “刚才那些人是哪支军队的?”

    “好像是河南军的。”

    “哦,河南军。他们昨天从皇宫里卷了不少东西,大半夜悄悄摸摸地从皇城里推了几辆车出来往城外运呢!”

    “啧啧……”

    “那也比广晋军好。昨天晚上广晋军在城东驻扎的,城东那片官邸都让他们征用了。官邸里的东西他们还能留给别人?”

    “那又如何?还有凤翔军……”

    老百姓的消息意外灵通,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百姓们就几乎已把勤王的那几路军队的来路都摸清楚了,对各军的风貌亦有了印象。

    有人道:“都别说了。昨天只有延州军和蜀军撤出城,说是不想惊扰城中百姓,所以在城外驻扎的。这大冬天住在荒野上,也怪冻的。”

    “昨天先进城的也是延州军和蜀军。你们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听几个当兵的在那儿聊天,本来各路军队不是都撤了么?只有蜀军和延州军还愿意剿匪,结果其他几路当官的怕他们独占功劳,所以各留了一批人手下来阻挡他们。因为没拦住,这才跟着他们一起进京剿匪的!要是没有蜀军和延州军,那郭贼可都打算称帝了。”

    “还有这种事??”

    “那些人自己不剿匪,还想拦着别人剿匪?!呸,幸好没叫那厮们拦下来!真不要脸!”

    “一群天杀的狗官!”

    百姓们顿时义愤填膺起来。

    昨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因最后事情变了风向,所以各府军军官伊始阻拦延州军和蜀军的那些话他们自然不提了。可他们不提,昨日的事几千双眼睛瞧着,士卒们的口风并没那么严。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

    百姓们当下水也不打了,只聚在一起斥骂起叛军与无能的各府军,又夸赞起延州军与蜀军来。

    不多时,外面的街上忽然有人叫道:“延州谢将军和成都朱府尹进城啦!”

    老百姓们一愣,自己的事也不管了,忙都跑过去瞧热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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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松打着哈欠,揉着酸胀的脑袋从屋里出来。

    昨天晚上他一晚没睡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眯了会儿,可惜没过多久就被手下叫醒了。这里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等着他收拾,摊子烂得十分彻底,又是他自己抢着揽过来的,为了不落人口舌,他头再疼也得勤快起来。

    而他昨晚上之所以睡不着觉,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莫名其妙就从阻挠别人勤王变成大家一起勤王,结果短命的天子还没等到他们,实在够跌宕起伏。

    不过除此之外,更让他想了又想,想得头大的事情,是他想不明白昨天朱瑙在明明占有优势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将主事权让给他?

    从前他和朱瑙没有任何交集,只听过此人一些事迹,便知朱瑙是个狗胆包天的妄人。到了中原,他虽仍未与朱瑙有正面交锋,可与蜀商有了几番接触后,他更断定朱瑙诡计多端,深不可测。

    这样的人,大大方方地把主事权交给他,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原本刘松抢这摊子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很多谋私利的小算计了。结果被朱瑙这一谦让,他反而有点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刘松叫来下人,命令道:“去给各府军传个话,让他们辰时派人到主殿议事。”

    虽然他抢到了主事权,但这么多双眼睛在这儿盯着,他也不能太独断专行,很多事情还是得跟众人商量着来。

    手下领了命令就去了。

    ……

    到了辰时,各府军的军官都很准时地出现在主殿上,只少了两路人——蜀军和延州军的代表还没到。

    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谢将军和朱府尹不会是不打算来了吧?他们昨天在西门外擒了厉崔的大军,皇城里最值钱的宝贝全落进他们手里了。他们该不会卷了那些东西就回去了吧?”

    “不会吧?郭金里和厉崔都在他们手里,最重要的东西也都被他们拿了。他们要是不来,那这事儿可怎么收场?”

    “不会不来的。方才我来的时候,就听人说他们已经进城了,正在来的路上。就不知跑去哪里耽搁了,怎么还没到呢?”

    “是不是他们不满意刘府尹夺权,所以故意给刘府尹一个下马威?”

    “呵呵……”

    刘松坐在主座上,瞧着两处空位,眉头直皱。

    一炷香前,他也听说了朱瑙和谢无疾已经进城的消息,按说已该到了,怎么两人迟迟不露面?莫不是真在下自己的面子吧?

    刘松冷冷地朝手下下令道:“派人去催,请朱府尹和谢将军尽快来,全天下的人可都等着他们呢。”

    他故意不说自己,把各路军官都抬出来,仿佛朱瑙和谢无疾迟来是怠慢了全天下的人。

    有看刘松不顺眼的人,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起圆场来:“刘府尹这话得重了罢?昨夜延州军和蜀军把军队撤出了城。他们今早得从城外进来,路走得远,是以迟些也在情理之中的。”

    刘松暗暗冷笑。

    说起朱瑙和谢无疾把军队撤出城这件事他就觉得很可笑。如今这京城已空了大半,还容不下他们几千人么?随便征用几片房屋,不比在外头结了霜的地上打铺盖睡得舒服?还得进进出出的折腾,也不嫌麻烦。

    实则朱瑙和谢无疾的用意他也不是不知道。无非就是做个样子,想博取美名呗!可这美名他们又是博给谁看呢?各府军各怀鬼胎,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道还会敬仰他们不成?至于老百姓……就京城里剩下的这些苟延残喘的老百姓,记不记美名,又有什么分别?

    而且今天早上他还收到手下士卒的汇报,说城里的百姓见到他们河南军都躲着走。可见京中百姓早让叛军吓傻了,已经好赖不分,只要瞧见当兵的就跟见了索命鬼似的。那蜀军和延州军装装腔作作势,就能哄住老百姓么?

    众人又等了一阵,仍然不见朱瑙和谢无疾过来,不过刘松派出去催请的人倒先回来了。

    刘松问道:“怎么,朱府尹和谢将军请不来么?昨日说得好好的,今日又变卦,这可叫人看笑话了罢?”

    那人却一脸尴尬道:“禀刘府尹,朱府尹和谢将军恐非刻意怠慢,只是路上被人绊住了脚,因此一时半刻过不来。”

    “绊住了脚?”刘松莫名道,“被谁绊住了?”

    那人道:“被城里的百姓……小人方才去的时候,才到街上,便见满街是人,堵得水泄不通。城里的百姓听说朱府尹和谢将军进城,都去接驾了……”

    刘松:“!!!”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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