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日,朱瑙又领着程惊蛰出门。
两人走到酒馆楼下,忽然一群孩童冲出来,围在朱瑙周围,冲着他大喊:“朱皇子,大骗子,骗小子,不知羞,骗老子,不知耻!朱皇子,大骗子……”
这些孩子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年纪小,没读过书,成天光着屁股四处玩耍。他们有时会追在朱瑙屁股后面好玩地叫他“朱皇子”,却是头一回叫他大骗子。显然,这些话是别人教他们的。
朱瑙被人叫作大骗子,倒是一点不生气,还笑眯眯地摸了摸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脑袋。小孩脸一红,嘴里含混了几声,没好意思再跟着朋友一起念。
惊蛰就没朱瑙那么客气了。他上前驱赶这些孩童,孩童们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尖叫着一哄而散。赶走了孩子,惊蛰四处张望,很快就在酒馆楼上发现了李绅等人。
李绅坐在窗边,满脸得色地冲着朱瑙笑。方才那些孩子便是被他收买驱使,才在大街上念朱瑙坏话的。
惊蛰双眉紧锁,捏着拳头,恨不能冲上去把那些家伙揍一顿。朱瑙却浑不在意地朝李绅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道:“走吧。”
惊蛰瞪眼:“就这么算了?”
朱瑙淡定地往前走,摆明了就是不打算计较。
走了一阵,朱瑙始终没听见身边人出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惊蛰拧巴着脸,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朱瑙问道:“你怎么了?”
惊蛰沉着脸:“我气。”
朱瑙也没想到少年气性那么大,诧异道:“你气什么?”
话出口,才想起方向的事,好笑道,“你是说方才那些孩子?”
惊蛰撇嘴:“我不是气那些孩子,是气指使那些孩子来找你麻烦的人。”
朱瑙半晌没回应。惊蛰抬头,只见朱瑙笑弯了眼睛看着他。
惊蛰茫然。有什么好笑的?
他在同龄人里个子已算高,可毕竟年纪小,还比朱瑙矮上一截。朱瑙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呵呵道:“小孩子。”说完又继续向前走。
惊蛰薄薄的脸皮顿时染上一层红晕。他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后追上去,问道:“公子,你一点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朱瑙反问,“气又如何?雇些人骂回去?”
惊蛰一时语塞。他知道朱瑙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心里就是不痛快。他闷声道:“可是公子吃亏了。”
这小子一身忠骨。当日老人家救了他一命,他便一路照顾着老人翻山越岭来到阆州。现如今他做了朱瑙的手下,便对朱瑙忠心耿耿,看不得朱瑙受一点委屈。
朱瑙笑笑,问他:“我吃什么亏了?”
惊蛰正要答,又听朱瑙问:“吃亏是什么?”
惊蛰不知该怎么答。
朱瑙依旧向前走着,惊蛰听见前方飘来一句懒洋洋的话。
“更何况,他们也没说错啊……”
……
刘奇急匆匆赶到朱瑙住处,只见朱瑙手下另外两位掌柜也在,不由暗暗吃了一惊。方才朱瑙手下的仆从叫他,说是朱瑙有事找他,他也没多想就来了。到这儿才发现人到的那么齐,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不一会儿,朱瑙也来了。他见自己的三位掌柜都到了,便招呼人坐下说话。
“东家,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一名掌柜开门见山地问道。
朱瑙道:“我看了你们这些天送来的账本,几家铺子的存货都出的差不多了吧?”
众掌柜纷纷点头。
朱瑙道:“看来该进货了。”
众人皆惊,连忙坐直身体。他们早就催促朱瑙进新货了,一直也不见朱瑙有动静,可把他们急坏了。这会儿忽然听到朱瑙主动说要进货,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瑙道:“再过几天就该秋收了,粮食的价格也该下去一些。我不打算继续做粮食生意了。往后我们便进一些……”话到关键处忽然停住。
那三位掌柜急的出汗,目光死死黏在朱瑙嘴上,恨不能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逼他赶紧继续往下说。
朱瑙微微一笑,从抽屉里取了张纸出来,提笔蘸墨,缓缓写下两字。掌柜们各个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究竟在写什么,奈何他们的椅子离朱瑙太远,什么也看不见。
待落笔,又风干片刻,朱瑙将纸条折起,交给身边惊蛰。惊蛰又将纸条拿给几位掌柜。
朱瑙道:“我会尽快安排人进货的。”
三位掌柜的胃口已被吊到极致,争先恐后抢那纸条,欲先睹为快。还是刘奇身手最好,一把从惊蛰手里抢下纸条,迅速展开。
朱瑙方才写下的两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三人脸上的表情全部凝固。
良久,刘奇找回自己的声音:“东家,我们日后……经营这个??”
“对,就这个。”朱瑙笑眯眯地竖起手指,搭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请几位掌柜守口如瓶,别把消息走漏出去才是。”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目瞪口呆。
……
几日后,李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朱瑙开始大量采购药材,重新开起了药铺。
如今这年月,药材生意亦是一门赚钱的好生意。粮食匮乏,百姓接二连三地生病,另外还有疫情蔓延。药价虽不如粮价那般夸张,却也在灾后翻了几番。朱瑙在这一行有经验,有门道,回归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明河之下,另有暗潮涌动。
不多久,一个奇怪的消息便传进了阆州城众商贾的耳朵里。
夜晚,李绅派出去盯梢朱瑙的眼线回到府上,找李绅汇报情况。
“什么?你说朱瑙在大量收购麦秸?”李绅对这个消息感到匪夷所思。
“对!今天朱瑙雇了许多人去田里,一担一担往回挑,还把筐子都盖上,不肯让人看见他们挑的是什么。”那伙计不屑地撇撇嘴,随后得意洋洋道,“他以为这样便能掩人耳目,也把人看得太傻了。我去田里找了几个农夫问,他们说朱瑙出钱把他们那儿的麦秸全都买走了。”
“把麦秸全都买走?全部???”李绅不可思议。几百亩良田产出的麦秸,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是啊,全部。足足挑了一百来担!”伙计道,“那朱瑙还让挑夫分了好几路走,显然是不想引人注意。可惜,他不管他怎么小心,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那伙计一再邀功,想讨得奖赏,可惜李绅沉浸在震惊之中,顾不上他这点小心思。李绅再三确认:“麦秸?是小麦脱粒以后的麦秸?不带麦穗的麦秸?”
伙计只能再三保证:“真的是麦秸。我亲自去田里看过了,脱粒的麦子都在,麦秸却一根也没有了。”
李绅皱眉。麦秸这东西是去掉麦穗后的秸秆。既不能播种,也不能食用,穷人家倒是会拿来喂喂畜牲,更多时候一把火烧了当做肥料来使。这东西秋收以后满山满谷堆得都是,从来没人花钱买,谁想要直接拿几筐走也不会有人说。可现在,朱瑙把几百亩田的麦秸全买走了?!
他忙问伙计:“你知道他收麦秸准备做什么吗?”
伙计面色讪讪:“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打听来这么多消息,没得李绅一句好话。这句“不知道”却惹得李绅差点发火。然而火终究没发出来——朱瑙做的事,的确没几人能弄明白。李绅自己也知道,这是为难人。
他在房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嘀咕:“麦秸能用来做什么呢?”然而纵使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朱瑙的半点心思。
伙计问道:“东家,我们是不是也去收点啊?”
“收什么?收麦秸?”李绅看鬼一样的眼神看他,“我收这东西干什么?”
伙计挠挠头:“可是朱瑙囤这么多,肯定有他的用意。没准过段时间,麦秸也会跟先前的粮食一样价格大涨……”
若是搁在以前,有人说这样的话,李绅必然一万个不服气。可是有了前车之鉴,伙计的这话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李绅张了张嘴又闭上,纠结再三,终是道:“算了,先不着急。反正那麦秸到处都是。我就不信朱瑙有本事把所有田里的麦秸全收完。就算这东西便宜,他哪儿来这么大地方搁呢?总之,你再去盯朱瑙几日,待我们弄明白他收那东西到底做什么用,再做决定也不迟。”
伙计听他这么说,只得出去了。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瑙暗中大肆收购麦秸的事没过几天全阆州的商贾都知道了。
晚上李绅又去喝花酒。平日里他都是较晚到的,可这回他等了好长时间,他那些狐朋狗友才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还有好些个没来。
等张翔赶到的时候,李绅忍不住抱怨:“你们最近怎么回事?平日一个两个闲得到处遛鸟,这几天找你们,却都躲起来不见人。还说忙,有什么可忙的?你们打娘胎里出来干过一天正经事没有?要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不想见我,趁早照实说!我也不来讨你们的嫌。”
几个纨绔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说话。
还是张翔老实,擦擦头上的汗,道:“不是不见你,这几天的确忙得焦头烂额,饭也顾不上吃。你也少抱怨两句,咱哥几个来都来了,那就高高兴兴喝顿酒。”
李绅问道:“你们到底忙什么呢?”
这话问得很新鲜。张翔眉毛一挑,道:“你不知道?”
李绅蹙眉:“我知道什么?”
张翔打量他半天,见他好像真不知情的样子,不由稀奇了:“不能吧?你派那金四天天盯着朱瑙,这事儿你能不知道?”
“朱瑙?”李绅愣了愣,不明白这事儿怎么跟朱瑙扯上了关系。但好在他还没有笨到家,在开口问明白之前,他忽然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你、难道你……?!”
张翔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李绅震惊地巡视全桌:“你们……你们全都?!”
那几个纨绔讪笑。他们有些人好面子,不想让人知晓自己在学着朱瑙做事;有些人则是想闷声发大财,不愿更多人加入,所以才不承认。但让李绅猜准了——他们最近都在忙着收购囤积麦秸。
正如李绅方才所言,这些人打娘胎里生出来就没干过几天正事儿,瞎混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当家的年纪。他们平时成天聚在一起说朱瑙的坏话,可打从发现了朱瑙的本事以后,他们就长了心眼,纷纷派人关注着朱瑙的一举一动。李绅的人能发现朱瑙暗中囤积麦秸,他们也能;李绅还在观望,他们却不犹豫,马上就出手了。
李绅如遭重锤,脑子里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后悔:他原想着此事大可再观望几日,反正麦秸有的是,朱瑙一个人囤不完。可这么多人都开始收购了,那麦秸岂不是马上就被人瓜分完了?!
他心里已然危机感大作,然而他一向嘴硬,这时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竟是截然不同。他夸张地故作不屑:“你们没中邪吧?朱瑙那妄人做出来的疯事,你们竟然跟着他学?”
几个纨绔互相对视。他们认识李绅多年,对李绅的脾性很是了解。这会儿忍不住调侃道:“上一回朱瑙囤粮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李绅:“……”的确,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熟悉。
李绅又道:“那时候和这时候怎么一样?粮食总是能吃的,无非是个价钱贵贱的事儿。可麦秸能吃么?不能。我怎么也想不出它能赚钱。你们可仔细别全砸手里了。”
一人反驳道:“不能吃就无用了吗?凡这世上的事物,总有它的用处,只看你会用不会用。既然朱瑙重做药草生意,他收购麦秸想必是用来入药的。我这几日多方找人打听,还真打听到古医有道方子,拿麦秸烧的灰入药,有解毒、进补、益寿的功效。我估摸着朱瑙手里肯定也有这道方子。”
众人暗暗吃惊。他们中有许多人虽说跟着收了麦秸,心里仍稀里糊涂的不明白用处。听那人这么一说,顿觉恍然开悟。
有人急忙问道:“什么药方?老兄,也给我一份啊!”
那人道:“我没有。我只是听人这么说,没亲眼见过。不过道理总是这么个道理。”
众人狐疑地看着他。他们已经不怀疑药方的事有假,只怀疑这人是真没拿到方子,还是藏私不肯拿出来。有人已经开始暗中盘算怎样去打听朱瑙手里的药方了。
李绅心中更是骇然不已。竟还有这种事情?如此一来,那麦秸竟是当真有用了?难怪那朱瑙阴险地暗中收购麦秸,又是想一人闷声大发财!
他嘴上却仍继续逞强:“你们可别上了朱瑙的当了。他……”
这回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张翔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得了吧李绅。咱们派人去盯梢朱瑙,不就是把他当成那杆子上吊着的铁箭,想看看风往哪儿吹么?你可别告诉我,你盯梢朱瑙,只是为了要看他的笑话吧?如今风来了,你自个儿不肯吹也就罢了,还想着让我们也从风里出来?又或者,你是想让那风只吹着你一个人?”
李绅哑口无言。
这顿花酒喝得很不痛快,李绅回去后一晚没睡踏实,第二天天刚亮,就急匆匆把手下仆从叫起来,随他出门了。
打从城里的许多商贾也跟着朱瑙一起收购麦秸开始,那麦秸便成了紧俏货。一开始只有商人们知道这件事,后来老百姓们也发现了商人在收麦秸的事儿。于是以前这东西都随意到处堆着,谁捡走几捆都没人管。现在谁手里还有麦秸的,都当宝贝似的收起来了,想白捡一根都不容易。老百姓手里没有闲钱,是不会参与囤买的。相反,他们愿意拿出来卖——留着也是无用,何不卖掉换些粮食?
于是就连集市上也有许多摊开开始兜售起了麦秸。
李绅带人赶到集市,天刚亮,不少贩夫走卒已出来叫卖货品了。李绅一眼就瞧见几个兜售麦秸的,生怕被人抢了,急忙跑过去。
“你这些麦秸怎么卖?”李绅问道。
小贩竖起两根手指:“二两银子。”
李绅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指着小贩带来的几筐麦秸问道:“这几筐加起来总共要二两?”
小贩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二两银子一筐。”
李绅:“……”
“二两银子?!一筐?!麦秸?!”他唾沫迸溅,险些破音,“一筐麦秸?!你卖二两银子?!你抢钱啊!!”
小贩险些被他喊聋,不悦地抹去飞到脸上的唾液:“恕不还价。不信你到处问问,现在都是这个价。”
两人互相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对方。
打从秋收以后,粮价有所回落,虽仍比灾前高出不少,可一筐麦穗也超不过二两去。如今这麦秸竟卖得比麦穗还贵?!
李绅今日来特意带了很多银子,原想着把集市里的麦秸全收走。然而这才问了一家,发现他带的银子,别说收购整个集市的麦秸,也就只够堪堪收购一个小贩手里的麦秸。他不信这邪,当机立断地掉头就走,往下一个摊位奔去。
然而也不知是否众商贩都已暗中约好,他连问了几家,竟都是一样的价。二两银子一箩筐,一文钱都不肯让。
李绅气得跳脚:“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陪他出来的伙计悻悻道:“昨天才一两,今天就涨到二两银子了,翻了整一倍。便是将干菇泡进水里,也没有这种涨势。”
几人站在集市里发愁。另一名伙计小心翼翼地问李绅:“东家,咱今日还收不收麦秸了?”
天色渐渐大亮,集市里的人越来越多。李绅眼瞅着又有人去问麦秸的价格,最后竟真买了几筐走,这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他家里这几年生意不好。那麦秸到了这样的价,他便是穷尽家里的钱财,也收不了太多。不说比过朱瑙,便是连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追不上。且一筐麦秸二两银子的价,他觉得已到头了,现在出手,到时候未必能挣几个钱。万一亏了就更得不偿失。
终于,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走吧!老子不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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