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
朱瑙和虞长明坐在帐内, 听信使讲完郭金里的发家史, 一个哭笑不得,一个怒不可遏。
“荒唐!”虞长明用拳头狠狠砸了下桌子,“这实在太荒唐了!”
他所愤怒的不是朝廷被反贼打跑,不是京城被反贼占据,而是国之腐朽竟已到了这样的程度!短短半年的时间,从一个普通的力役,到占领朝廷的叛军将领, 绝不是郭金里此人有多大本事, 而是一栋看似华丽宏伟的广厦原来早已被蛇虫鼠蚁蛀空,只消人稍稍吹一口气,便会化为齑粉——而郭金里便是那个恰巧吹出了这口气的人。
如今主宰京城的,只不过是从一群衣冠楚楚的强盗,变成了另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而已。
可以想见,京城、太原府……乃至整个北方的百姓过的究竟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如果没有朱瑙, 或许如今的成都府也是同样的。
朱瑙问信使道:“天子呢?天子现在何处?”
信使叹道:“许是京中官员没料到叛军真的会攻入京城吧……大军兵临城下之际,百官才带着天子仓皇出逃。叛军出兵追击,在许昌附近截获朝官与天子……大量官员惨遭叛军杀害, 天子亦被叛军带回京中。”
朱瑙摇头无奈道:“都兵临城下才跑……还不如不要跑啊。”
要说这郭金里的运气实在太好。他这一路走来, 他自己不知走对了几步, 可偏偏他所遇见的对手全都步步昏招。
倘若百官不要带着小皇帝出逃, 继续在京中坐镇, 京中好赖也有一万守军。叛军人数虽多, 实则也就一群乌合之众, 未必懂得打仗。退一步说,就算京中守军不是叛军的对手,只要闭城不出,京中粮草充足,守上几个月总没问题。难道这几个月里还怕没人救驾吗?
再退一步,就算真要出逃,也一月半月前早就该走了。那时至少还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布置。暂时撤退,等找到机会,随时还能重回京城。
可京中的权贵们偏偏选择了最错误的做法。先前不跑,可能是心怀侥幸,又或财产难以转移,所以舍不得走。等到大军真的来了,他们才发现什么财产都及不上性命要紧,这才匆匆跑路。
然而临战脱逃,这世上最长敌人士气、最灭自己威风的举动不外于此!正是这举动,让他们将整座京城和年幼的小皇帝拱手送进了叛军的手里。
信使已将所知汇报完毕,再说不出什么来。
朱瑙摆手道:“你先出去吧。”
信使行了一礼,转身退下。军帐里就只剩下虞长明和朱瑙两个人了。
虞长明有侠义心肠,他听闻京中惨状,心情不由得极度低落烦闷。他将脸埋进手里,揉按额角,缓解头疼。
朱瑙道:“你没事吧?”
虞长明心情沉重地摇头:“这太荒唐了……太、太、太荒唐了!”
朱瑙歪了歪头,好笑道:“至于吗?”
虞长明一怔,抬起头来看着朱瑙。朱瑙神色泰然,竟丝毫没有因京中巨变受到冲击的模样。
虞长明无法理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强盗,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攻占了京城,绑架了天子,取代了朝廷!这难道还不荒唐?”
朱瑙却理所当然道:“如果他们不是强盗,如果他们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怎么会打到京城去呢?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们能做了。”
虞长明愣住。
他自己虽然也是山贼出身,但他向来厌恶以烧杀抢掠为生的盗匪。姑且抛开善恶是非不论,劫掠为生的盗匪心中必定没有理想,没有道义,更没有远见——刀口舔血,难以为继,不可久长。由此可见,那郭金里既无智,更无志。而这样的人占领了朝廷,是让虞长明觉得荒唐的地方。可这也正是最不荒唐的地方。
——正因为这群匪军的无知,他们才敢把主意打到朝廷头上去。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自掘坟墓。
这天下并不是没有其他人有取代朝廷的野心,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有挥师进京的本事。譬如谢无疾要是有心,带着他的大军一路杀过去,没准屠遍中原也找不出几个对手。可他不可能这么做,即便这么做,他也什么都得不到。只要他的大军前脚一走,地方官民后脚就会叛乱;就像朱瑙,他早已脱离朝廷的掌控数年,可他也不会另立门户,公然反叛。即便自封,他也仍将自己封属在朝廷的管辖之下。
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野心,也不是因为他们对朝廷仍心怀不切实际的希望。只是因为时机未到而已。
其实早在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这腐朽的王朝就已气数将尽。可余下的那最后一缕气,微薄又绵长。
直到一个无知又幸运的倒霉蛋站出来,吸走最后一口气。
虞长明默然许久,心情跌宕起伏,不知该做何感想。良久,他开口道:“往后我们该如何打算?”
朱瑙道:“京城的事,横竖与我们扯不上太大关系。仍照原先计划来便是。今年秋收过后,我会发出布告,继续募兵。”
虞长明点了点头。
蜀地与京城相隔千里,讨贼也好,勤王也好,确实都轮不到他们出手。为今之计,仍是抓紧自我壮大。
虞长明道:“好。此番扩军,我想组建一支骑兵。只是比起人,我更缺战马。”
朱瑙想了想,道:“我记住了。若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弄些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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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被破后,隔绝于大巴山外的蜀地虽然平静,可中原一带早已是惊涛骇浪了。
广晋府。
广晋府尹刘松正焦躁地在后院中来回踱步。院里有数名他府上的幕僚与手下心腹官员,此刻众人全都鸦雀无声。
“疯了,全都疯了!”刘松抓狂地挥舞着双手,周遭的人不由退后一步,生怕被他打到。
就在半个时辰前,探子送来消息,说天子已颁布圣旨,册封郭金里为天神大将军、授官司徒兼太尉,封天国公,又加仪仗,从此可见天子不拜;厉崔则受封天策将军、官任司空、封威国公。除此二人外,还有大量叛军将领受封。
小皇帝年仅九岁,宦官与百官不久前大量被害,朝中几乎为之一空。所谓圣旨,根本就是郭金里、厉崔这些叛军自己找人写的,他们除了留下一个皇帝,剩下朝廷里的空缺全自己补上了。
“天神大将军??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吧??”刘松抓狂道,“这么多疯子到底是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
有官员忍不住开口道:“府尹,我们还不出兵去剿匪吗?”
刘松瞪了他一眼。
那官员身边的人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府尹要剿早剿了,你现在还问这个?”
那官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广晋府,紧挨着郭金里起兵的太原府,与京城的距离也非常近。事实上这大半年来。刘松有很多次剿匪的机会,而且也有很多人向他发出过襄助剿匪的请求和命令。如果这期间有任何一次他出手了,或许郭金里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可现在郭金里坐在皇宫里逍遥自在,足见他一次也没有出手。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刘松,他当然有他的苦衷。
刚开始的时候,郭金里在太原府作乱。太原府尹有自己的兵马,当然不希望别人到自己的地盘上来插手。但是等他镇压失败,还把自己的军队都赔上之后,他才不得不向邻府求救。所以当刘松第一次收到太原府的求助时,郭金里的叛军就已经有近万人了。
须知广晋府招兵买马至今,也还不到两万人。这不到两万人可是刘松的老本,刘松岂舍得派出去帮别人平乱?就算他愿意,士卒们愿意去冒险剿匪吗?怎么说也得得到点好处,军队才能有士气吧?
而就在刘松一边犹豫,一边和太原府谈条件的时候,转眼叛军就扩张到两万多人了。朝廷也被惊动,接连下令让广晋府、京兆府、河南府三府赶紧出兵帮忙剿匪。
按说朝廷都下令了,广晋府也该赶紧出兵了。可问题就在于朝廷这命令下的不好——朝廷若指名要广晋府担了这剿匪的责任也还算了,偏偏朝廷的命令是同时下给三府的,同时又给数州另外下旨。
这受命的人越多,执行起命令来就越难。毕竟剿匪代价太大,功劳又要与他人平分,三府之间当然互相推诿拖延,谁也不愿主动担这责任。
而就在众人拖延之际,叛军迅速膨胀。甚至一路杀进京城去了!
说实在的,事情恶化得实在太快了。不管是广晋府、河南府、京兆府还是京中百官,没有一个人能料到一次不起眼的力役暴|乱,竟会在短短半年之中酝酿成如此大祸,更没人料到京城守军竟然会不战自愧。如果早点料到,他们剿匪总会剿得再积极些——不管怎么说,朝廷总是朝廷。谁又愿意看着一群强盗入主京城呢?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刘松倒是有心救驾,问题是现在叛军入京之后,京中粮草充足,城墙坚固。他们这时候再去剿匪,代价和难度已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除非这郭金里的叛军也和朝廷守军一样不堪一击,听说有人打过去就自行溃散,要不然他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又有官员忍不住建议道:“府尹,如今剿匪难度虽大,却也值得一搏。一旦成功救驾,府尹就是名垂前世的功臣!而且眼下朝中空虚,谁若能抢先救得圣驾、驱逐流匪,必可得朝廷重用啊!”
重用都是委婉之说了。眼下朝中官员都快让叛军给杀完了,两个不识字的盗匪都敢自封三公,谁要是能救驾成功,谁就能入主朝廷,成为皇权的实际掌控者。
然而这个说法很快就被人反驳回去了:“错,大错特错!如今悍匪据守京城之险,救驾代价极大。即便成功,只怕也要折兵损将、大伤元气。待到那时,若有人来夺权,我们连还手之力也无,只能白白把功劳拱手让人。谁先进京,谁就是在替他人做嫁衣!”
被反驳的人不服气道:“谁敢?咱们又不是匪军,咱们可是名正言顺的义师!谁敢来抢咱们的功劳?天下还有王法吗?”
“笑话!你觉得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叛军不守礼,难道百官也敢藐视礼法吗?”
“你根本都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两派人互不认可,不由吵了起来。
刘松被他们吵得头大,抬手制止,问道:“行了,都别吵了!我就问你们,现在河南府有动静没有?京兆府有动静没有?谢无疾有动静没有?有人出来剿匪了没有?”
满堂沉默。
有人小声道:“府尹,暂时还没收到消息。”
没收到消息,也就是说,京城沦陷后,没有人立刻做出反应。大家都在犹豫,大家都有相同的顾虑。
现在谁抢下小皇帝,谁就拥有了整个朝廷。这道理人人都明白——问题也出在人人都明白上。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要?谁不眼红?可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替他人做嫁衣的都是输家。不管自己有没有野心,都防着别人有野心。是以局面仍和从前一样,谁都不肯先动手。
但也有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之前刘松总盼着别人先出手,把剿匪的事办了,免得他出力。可现在他不愿自己先出手,也不愿别人先出手了。万一真有人抢在他前头把驾救了,把朝廷控制了,而且还把位置坐稳了,那他不就把机会送给别人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是,他都快心力交瘁了。
这时忽然有个幕僚出声道:“府尹,我有一计。”
刘松忙道:“你说。”
那幕僚道:“匪不能不剿,圣驾不能不救。且我们广晋府与京城距离甚近,万一叛军势力再行扩张,我等也不得安宁。我知道府尹担心若出兵去剿,恐怕剿匪不成;又怕剿成也是替他人做嫁衣。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索性请其他军队来帮忙剿匪。”
刘松瞪眼。其他幕僚官员也准备反驳。
然而还没等其他人开口,那幕僚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如广发勤王令,请全天下各路诸侯一道出兵,共同勤王救驾。”
众人愣住。
“我知道,请任何一府出兵救驾都不妥,那就索性一块儿全请来。各路诸侯齐聚,一则兵多马壮,不怕剿匪失败;二则人人有份,不怕谁抢功。而我们广晋府有地利之优势,何愁分不到最大的一杯羹?”
满堂沉默,众人全都陷入沉思。
的确,匪是一定要剿的,不剿匪受危害最严重的就是离京城最近的广晋府和河南府。至于剿匪成功之后的好处……能控制整个朝廷当然好,但就算不能,也不那么要紧。刘松没那么大野心,只要分到点好处就行了。他怕的只不过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什么都得不到而已。
而如果由他出面发令,请求各路人马一起参与救驾,令是他发的,他就已占了首功。大兵齐聚,他需要出的力就少了。救驾成功后,他凭借地利,占点好处还会难吗?
——这绝对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刘松用拳头猛地往掌心上一击,一锤定音:“好主意,就这么办!快,马上写勤王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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