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说:妄人朱瑙 作者:钟晓生
    灵台县的一座大宅院中。

    徐大头左手搂一个美人, 右手搂一个姑娘,坐在虎皮铺的长凳上, 他的脚边还围坐着一群女子。众人面前的桌上摆着数盘牛羊猪肉等珍馐,还有几坛美酒,徐大头已喝得脸色微醺。

    “……那些厢兵、官兵被我杀的是屁滚尿流,没命窜逃。我带着人追上去,那些来不及跑的, 当场丢下武器, 跪在我的脚边拼命磕头,嘴里还叫着‘徐爷爷, 饶我们一命吧’。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见过官兵那副狼狈的样子没有?太有趣啦!”

    女子们面面相觑。

    徐大头又摇头晃脑道:“我那威风的样子, 可惜你们都没瞧见呐。啧啧啧, 太可惜了!”

    他等了一阵,不听有人回应,瞪起眼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女子们更加鸦雀无声,缩了脖子不敢回应他的目光。

    徐大头对上一群木头,不由面露恼色, 屋中气氛逐渐降至冰点。终于有机灵的女子醒悟过来, 战战兢兢地开口奉承:“天威将军果然厉害!”

    徐大头这才笑逐颜开,松开手边搂的女子, 弯腰勾起那机灵女子的下巴, 色眯眯道:“好说, 好说。本将军今晚一定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厉害。”

    女子的神情当即僵住, 惊惧却不敢言。

    徐大头乃是一名叛军将领,手下有三四千士卒,盘踞在泾州灵台县一代。屋中的这些全是他从附近掳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自打他占据灵台县,他就自封了一个“天威将军”的名号,实则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县里的土大王,非但不服官府管束,更是四处搜刮掠夺民财,欺男霸女。

    徐大头被女人奉承,心里高兴了,又继续吹起牛来,说的仍是他如何大败此地军民,如何受降盗匪、扩充军队的那些事。其实被他掳来时日久些的女子,这段话已听他反复吹嘘好几回了。毕竟徐大头平生光辉威武的事迹就那么点,当然是说一百遍也说不够。

    他正一面喝酒,一面吹牛,外面忽然有士卒闯进来:“天威将军,不好了!”

    徐大头被人搅了兴致,不悦地放下酒杯:“什么事?”

    士卒道:“听说京兆府已将泾州附近方圆百里的土地划给了谢无疾。谢家军不日就要来了!”

    “什么?!”徐大头不由大吃一惊,酒都吓醒了五分。

    不多时。

    徐大头匆匆忙忙来到另一间宅子,宅中已聚满了人,全是他军中的军官。

    徐大头捶了捶有些昏胀的脑袋,急忙问道:“谢无疾要来驻军?此事属实吗?他带多少人来?什么时候来?准备在哪儿驻下?”

    他一连串的疑问,没人能全给说清楚。他们这些叛军盘踞于此,可没有本事在京兆府里安插眼线,因此谢无疾与京兆府的协商内容他们一概不知。就这消息,还是从民间一路传到这儿,才终于传进他们耳朵里的。然而民间传言多样,根本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妈的!”徐大头大怒,“赶紧派人给我去查!一定要查清楚!”

    屋内的人全都默默在心里祈祷:希望这传闻是个谣言才好。这要是真的,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啊……

    ……

    过了几日,徐大头等人终于得到了更多消息。

    一是延州那边的军队已经动了,正在向关中开近。不过具体调遣了多少人,他们仍不清楚;二是京兆府已经发出告示,迁徙百姓,为谢家军腾出地方。而告示上所写的地方正包含了徐大头他们所在的灵台县。

    这样一来,谢无疾来此驻军的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叛军众将立刻陷入愁云惨雾中。

    “那些臭不要脸的狗官!”某军官大骂道,“竟敢将我们的地盘划拨给谢无疾,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另一人道:“他们是想借谢无疾的手来对付咱们呐。既然他们不想让咱们待在灵台县,那咱们索性打进京兆府去,抄了他们的府衙,把那群狗官的人头割下来盛酒喝!”

    “说得好,逼急了咱们就真打过去!”

    叛军军官们骂骂咧咧,对京兆府这一手借刀杀人的计划无不咬牙切齿。不过攻打京兆府也只是放放狠话而已,以他们的本事,守住灵台县还行,打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骂完官员,放完狠话,众人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也就开始怂了。

    “天威将军,”一名军官建议道,“在谢家军来之前,咱们赶紧离开泾州吧?另去寻个富饶的地方落脚……”

    没料到徐大头却把眼睛一瞪,怒道:“我们凭什么要走?给谢无疾腾地方吗?”

    提建议的军官一愣。难道徐大头还想留下跟谢无疾一战?

    徐大头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就是灵台县人,当了这么多年兵,好容易有机会回到老家来,而且还成了威武神气的土大王,当初那些欺辱蔑视过他的富户地主天天都得来给他磕头,美得他快活似神仙。让他离开这里,他实在舍不得。不过要说他不怕谢无疾那也是不可能。

    徐大头不免咬牙切齿,犹豫不定。

    军中有一批人是徐大头提拔上来的同乡,也不想离开家乡。见徐大头迟疑,连忙进言道:“天威将军,那谢无疾名气大又怎么样,我们实没必要怕他。我们可是本地人,对泾州地势极为熟悉,他异地而来,对灵台县能有几分了解?只要我们守住关隘,埋伏他们,还愁不能把他们打跑吗?”

    有人马上反对:“你疯了吧?谢无疾可有三万大军,我们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那人又道:“三万是他的总兵力,他不可能把三万人马全带来,能带几千人来就不错了。我们也有三四千人,怎么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又有人道:“谢无疾威名在外,岂能小瞧?”

    那人道:“我们天威将军难道不是威名在外?难道就能小瞧?”

    双方争执不下。

    徐大头本就不想走,自然更听得进支持他的话语。再则他这土大王当了有段时日了,天天被人奉承,官府亦派官兵来剿过他几次,非但没剿成,他的势力还越来越大了,这更让他自视甚高。

    想想也是,谢无疾名气大又如何?他在地势上占着便宜呢;谢无疾兵卒多又如何?真带来的人马还未必有他的多。

    徐大头本来还有点怂,越想越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而且现在天下混乱,他要是离开了泾州,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泾州附近有山谷河流之险可守,他守自己的地盘总比去抢别人的地盘容易吧?

    拿定主意之后,徐大头拍桌道:“老子是不会离开灵台县的!派人去盯住谢家军的动向,时刻向我汇报。老子就在这儿等着他,他敢来,老子非砍了他的人头不可!”

    ……

    几日后。

    两名农夫打扮的男子正在路上走着,一人忽然停了下来。

    “你快看前面,是不是军队来了!”

    另一人忙伸长脖子眺望,果见远处烟尘滚滚,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

    这两名农夫实则是徐大头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他们忙到路边的草丛里躲了起来。

    很快,大军从他们前方的大道上走了过去。

    两名探子看清谢家军的模样,不由十分惊讶,躲在草丛里小声议论起来。

    “这就是谢家军??不是传闻他们三万雄狮,战无不胜吗??这些人看起来也太孱弱了吧??”

    “就是啊,瞧这一个个的,还没我长得结实呢。他们怎么打胜仗的?”

    只见这些士卒全都面黄肌瘦,驼背佝偻,队形散乱,根本不像训练有素的样子。他们除了穿着兵服,跟普通的农夫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普通农夫还病弱不少。

    但他们举的旗子上又的确写着“谢”字,看来当是谢家军无疑。

    两名探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就这种军队,外面竟能传得那么神?该不都是瞎编骗人的吧?

    一人忽道:“哎,你快看那儿,骑马的那个是不是就是谢无疾啊?啧啧,身材倒是魁梧,就是那脸长得比我们天威将军还丑。”

    另一人忙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瞧见一人骑在马上,周围卫兵簇拥。距离虽远,倒也能看出那人面目黝黑,面中凹陷,可不丑么?

    他不禁乐了:“哈哈哈哈,是不是长得丑的人才能当将军啊?”

    “没准真是这样。唉,看来咱俩是没这福气喽!”

    “噗……”

    两名探子试图算出这支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可惜由于队伍散乱,中间还有不少辎重车马,他们实在数不明白。

    好容易等队伍走完,两人从草丛里钻出来,望向远去的队伍。

    “你数清楚没有,他们有多少人啊?”

    “你问我?那你数出来了没?”

    “……没有。”

    “瞧这队伍还挺长的……也许……有四千人吧?”

    “四千是不是有点少?”

    “那五千?”

    “嗯……应该也不会更多了。”

    两名探子估了个大致的数,就赶紧抄近路回灵台县汇报去了。

    ……

    “四五千人?”徐大头听到探子送来的消息,嘀咕道,“人倒是不算多。”

    其他军官连忙问道:“谢家军是不是兵强马壮?”

    两名探子神色微妙:“不是。他们大多残弱,军队亦不齐整。”

    “什么?!”所有军官都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两名探子便将自己所见所闻详细描述了一遍,再三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军官们听完,全都陷入迷茫之中。

    传说中攻无不克的谢家军,竟然是一群老弱残兵?那他们从前的胜仗是怎么打的?

    很快,众人倒也想到了合理的解释。

    “也对。谢无疾这两年收编了很多反军和盗匪,那些反军和盗匪本来就是吃不上饭才落草的,可不该一个比一个瘦弱?”

    “是啊。而且谢无疾养这么多人,早听说他们军中粮草不足。他手下的士卒肯定都吃不饱饭。也是因为缺粮,他们才会跑到关中来。”

    “而且他们征战不断,伤兵也很多……”

    “那他们打的胜仗又是怎么回事?”

    “那还不明白么?谢家军一直以来打的都是反军和流寇。那些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但凡他懂点兵法,打胜仗还不容易?咱们打官兵和流寇,咱们也没败过呀!”

    “这倒也是……”

    徐大头刚造反的时候跟厢兵和官兵打过,后来为了抢地盘,跟附近的盗匪流寇也打过几次,都是战无不克。其实倒不是他们多有厉害,而是对手太孱弱。厢兵和官兵根本就无士气可言,刚打起来就溃逃了;盗匪流寇人数不多,战力亦不强,稍使点手段就能赢,他们以己度人地一揣测——哎呀,谢无疾那常胜将军的名头可不也就是个虚名么!

    徐大头越想越有信心,喜道:“快,再派人去查,看他们每天前进多少。如果确定这两个探子所言不虚,马上把这消息通知全军将士,鼓舞弟兄们的士气!”

    最近军中知道可能要跟谢家军交战,人心动荡得厉害。但要是知道谢家军名不副实,而且还不如他们,士气的问题就不用愁了!

    徐大头想到自己若能大败谢无疾,从此还不名震天下?这天威将军的名号他都不要了,索性自封一个天神将军,还要在县里立碑建庙,让后世子孙供奉……

    美哉,美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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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谢无疾刚刚带着大军在一处山林附近驻扎下来,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正好回来了。

    “将军,探子来报!”

    谢无疾铺好晚上要睡的草垫,道:“召。”

    探子很快过来了:“将军,我已将敌军将领与敌军人数查明。”

    谢无疾道:“说。”

    探子道:“灵台县有一支叛军,将领名叫徐大头,本就是泾州灵台县人。他年十五时因□□女子被叛充军。从军十五年,曾于彰义驻军任副尉一职。前年彰义驻军因缺粮溃散,徐大头领千余人回到灵台县,占据县衙,打跑厢兵,自封天威将军。如今他靠收编盗匪,强征民丁,已将叛军扩充至三千多人。”

    又道:“灵台县现已得知我军逼近的消息,一些散兵流寇已逃亡,徐大头仍留在灵台县,正继续征发民丁,欲对抗我军。”

    谢无疾点点头,不置可否。

    探子汇报的时候,程惊蛰就在谢无疾身旁站着。

    谢无疾信守他的承诺,将程惊蛰带回军中后,除了一些涉密之事外,他大多时间都将程惊蛰带在身旁。他并不特意教导程惊蛰,凡事由程惊蛰自己去悟,悟得出是各人造化,悟不出也与他无关。

    而就这短短几日里,程惊蛰其实已经受益匪浅。

    当他跟着谢无疾回到军中后,虽然时间已经很紧迫,但谢无疾并没有立刻出动军队,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派出数名斥候出去打探消息。随后他又拨出了几营的人马,让那几营先行出发。

    当程惊蛰看到被谢无疾选出的先头兵之后,也是略吃了一惊——这批人马孱弱不堪,精神萎靡,与其他几营训练有素的士兵相差极大。一问才知,原来这支队伍是谢无疾两月之前刚刚收编来的叛军,压根没怎么训练过。

    先行的这几营加起来其实也就一千五百人左右,徐大头的探子之所以将他们当成四五千人,是因为谢无疾故意让这支队伍带了不少辎重和车马,使队伍看起来显得更庞大。另外谢无疾命他们每晚驻扎时加灶,也是迷惑敌军使他们看起来人多的手段。

    而这支孱弱的人马走大路向关中进发,谢无疾自己则率大军晚一日出发,悄悄从偏僻难走小路逼近泾州。

    探子汇报完打探到的全部消息,谢无疾道:“辛苦了。”又道:“再去打探,查明他们欲在何处布防,阻截我军。”

    探子道:“是!”说完就走了。

    探子走后,谢无疾回身看了程惊蛰一眼。程惊蛰也铺好了晚上要睡的草垫,坐在草垫上啃起饼来。谢无疾没有跟他说什么,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一会儿,午聪又来了。

    “将军,”午聪汇报道,“大军已全部歇下,巡逻队也已安排妥当。”

    谢无疾点头:“好。”

    午聪汇报完,一扭头,瞧见程惊蛰坐在边上啃坚硬的炒饼啃得正香,不由挑眉:“你倒也适应得来啊。”

    程惊蛰刚来的时候,午聪还以为他是某金贵官员身边的娇嫩侍从。要知道高官身边的侍从往往出身也都不错,毕竟在高官身边做事,随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平日里更是没什么吃苦的机会。因此午聪以为用不了几天程惊蛰就会哭爹喊娘。

    毕竟军中的日子是非常艰苦的。尤其这几日他们为了隐匿行迹,走的一直是荒山野岭的崎岖小路,晚上不扎营帐,席地而睡。饮食亦不起炉灶,喝凉水,吃凉食。然而程惊蛰竟然全都适应下来了。这让午聪对他多少有些刮目相看。

    程惊蛰咽下一口难嚼的炒饼,平静道:“我曾是逃难的灾民,比这更苦的日子也过过的。”

    “哎?”午聪吃了一惊,“你是灾民?”

    这么说,惊蛰的出身并不高?那他在“贾一珍”身边做事,备受“贾一珍”器重的样子,难不成“贾一珍”的官职其实也不怎么高?

    午聪忍不住道:“你家公子已经入蜀了。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你该说了吧?”

    惊蛰刚跟他们回来的时候,仍然不肯言明自家主公的身份,像是怕他们派人去追杀似的。然而过了这么多天,不管那位公子到底何方神圣,也都回到自己地盘上去了。惊蛰再无隐瞒的道理。

    谢无疾听到午聪问话,亦将目光投向程惊蛰。当惊蛰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惊蛰又咽下一口炒饼,因被噎住,他赶紧拧开水囊灌了几口凉水,好容易把堵在嗓子眼里的东西吞下去,他长长舒了口气。

    随后在两道期待的目光中,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家公子,是成都府尹啊。”

    谢无疾:“……”

    午聪:“……………………”

    午聪还以为惊蛰在开玩笑,盯住他看了半天,程惊蛰却始终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午聪勃然色变:“成都府尹???朱瑙????”最后两个字惊破了音。

    惊蛰板着脸道:“不可直呼我家公子名讳。”

    午聪:“!!!”

    他仍然不敢相信。朱瑙亲自出面和谢无疾亲自出面那可全然不是一码事。谢无疾纵马来去,不过几日光景。朱瑙出蜀却是要翻越一座大巴山。而且谢无疾是被逼无奈,不容有失,才不得不出面。朱瑙则是管着偌大一块天府之国,日子过得悠闲富贵,他竟然敢来以身涉险!这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无疾却已信了。他眼神复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亦从包中取出一块炒饼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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