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七今年九岁, 父母早亡,他已在成都城里靠着乞讨为生两年了。
他照常捧着陶碗在路边乞讨, 忽见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那年轻人神色癫癫, 走不了几步就拉住路边的人问话。被他扯住的人大多以为他是疯子, 警惕地躲开了。也有人停下陪他说话,可说了没几句,那年轻人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不多久,和人搭完话的年轻人脚步虚浮地走过来。
眼下不是什么好年头,寻常人看到乞丐都会躲开, 寻乞的要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纠缠,把人缠到受不了, 才有可能讨到一些东西。
顾七看那年轻人打扮不算太穷酸, 连忙捧着碗凑过去, 一面颠碗,一面伸手拽年轻人的衣角。
“公子行行好, 给点钱,给点吃的吧。”
离那年轻人不远的地方有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原本走得不远不近, 不像和年轻人有什么关联的样子。可看到顾七的动作后, 那两人竟立刻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顾七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往后退。幸好那两个男人还没冲上来就被年轻人抬手拦住了。年轻人冷淡道:“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那两个男子讪讪地退回去。
顾七这才知道那两人原来是年轻人的侍从。这年轻人倒有些深藏不露。
年轻人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放进顾七破破烂烂的陶碗里。顾七看到那钱的数量, 顿时眼睛一亮:这人必是一位低调出行的富家公子了。只是不晓得这位富家公子为什么这么瘦, 难道有幸生在富贵人家却不爱吃东西么?
顾七忙不迭鞠躬:“谢谢公子, 谢谢公子!”
富家公子给了钱却没走,弯下腰看着顾七。这人本身长得是俊秀的,可他瘦得脸颊都内凹进去,再加上神色很是肃然,看得顾七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问道:“乞儿,你知道朱瑙么?”
顾七一愣:“啊?”
乞丐成天在街上混迹,其实消息比普通人还更灵通些。他不晓得这人什么用意,谨慎地答道:“是说阆州牧朱瑙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顾七又是一愣。这富家公子恐怕是有些不正常,怎么会在路上管人问这些?
然而年轻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好像非要听到他的答案。
顾七犹豫片刻,把碗抱得更紧一点,就怕自己说错话这人会把刚才的赏银拿回去:“什么叫觉得他如何?”
年轻人道:“他做了成都府的官,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顾七年纪虽小,可过了两年乞讨生活,已是少年老成。他想先判断出年轻人的立场,再顺着他说些让他舒心的话,可这年轻人眼神空洞惘然,让人摸他的不清底。
顾七只能捡着中立的话道:“朱州牧才刚进城,什么事情都还没做,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当官的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总得过两年再看看。”
顿了顿,小声补上一句:“我希望他是个好官。”
年轻人眼波闪了闪。
片刻后,年轻人又问道:“那你觉得从前成都府的官员如何?”
顾七微怔。他七岁开始行乞,世态炎凉见得太多,世风日下听得太多,被官吏驱赶欺辱更是数不胜数。
片刻后,他控制不住讥酸地问道:“乱军进城,那些狗官还没死光吗?”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话来有种天真的残忍。
年轻人怔住。
他这一怔怔的时间有些久,顾七渐渐发现不对劲,担心地抱着陶碗后退,怕自己说错什么会被人把钱收回去。
那年轻人却突然开始笑。他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抖,让人分不清他究竟在笑在哭。过了一会儿,他整个身子都抖起来,嘴咧得很开,顾七才发现原来他确实是在笑。
但这笑又笑得很是瘆人,年轻人的嘴角咧到了狰狞的程度,眼泪也笑出来了。
顾七害怕地不断向后退,一抬头,才发现年轻人的两个随从正恶狠狠瞪着自己,那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的皮都给扒了。他想逃走,可路被年轻人的随从封住了,他逃不掉。
又过片刻,年轻人用手抹了把脸,把笑出的泪花抹去了,摇着头站起来。
他转身要走,没走两步又想起什么,重新回到顾七面前。顾七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自己惹上了什么祸事。
然而年轻人只是解下钱袋,把钱袋里剩余的钱全倒进顾七的小破碗里。顾七愣住,忙抬起头想看年轻人的表情,而年轻人已经低着头转回过身,慢慢走开了。
……
卢清辉回到住处,刚关上门,他的两名侍从立刻急不可耐地开口。“少尹,那些愚民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说的话你别……”
他们没说完,卢清辉平静地抬起手把话截住了:“我想回房睡会儿。”说完便进去把门关上了。
两名侍从面面相觑。
“少尹没事吧?”
“不知道……希望他睡一觉会好点儿。”
“唉……那些老百姓懂什么?大字不认得还满口胡说八道!少尹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想到去跟那些人搭话呢?”
“是啊,我也不明白。少尹是不是最近闷坏了?太反常了……”
两名侍从回到门口守着,过了一会儿,他们隐约听到卢清辉的房里传来动静。
“什么声音?”
“好像有东西倒下来了……”
两人放心不下,又回到卢清辉门口,拍门轻声叫道:“少尹?”
等了片刻,里面却一点声音也无。推推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两人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又拍门大叫几声,仍然不得回应,于是两人顾不得许多,赶紧一起撞起门来。
不多时,薄薄的木门被两名侍从撞开,屋内的景象吓得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卢清辉用几件衣服扎成一根长绳,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上吊了。
“少尹!!!”
两人赶紧冲上去把卢清辉从绳套上抱下来,然而卢清辉面无血色,已经失去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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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清辉始终处在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因感觉自己渴得嗓子发疼,不得不挣扎着醒过来。他扶着头坐起来,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中有张桌子,桌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那人放下书,笑道:“醒了啊。”
卢清辉尚未完全清醒,有些想不起前事,懵懵懂懂地盯着那人看。只见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皮肤白净,相貌清秀和善,是张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脸。
他茫然道:“你是……”
那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你猜?”
卢清辉:“……”
他等了片刻,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还真是等着他猜的样子。他失笑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歪歪脑袋:“你再猜?”
卢清辉:“……”什么毛病!
他先前被吊了好一会儿,脑袋有些糊涂。这会儿浑身的血液流顺畅了,前事才慢慢回想起来。他顿时眼神一暗。
然则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使他无法再沉浸于方才的情绪中。他又打量那人一会儿,见那人实在和善,当是没有恶意的。想来是他的侍从将他救下后送到医馆之类的地方来了。
他实在太渴了,又见桌上有茶壶,便扶着椅子走过去,到那人对面坐下。他喝了一杯茶方觉得舒服些,又抬头问那人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卢清辉一向正经,不喜欢跟人玩笑,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有兴致非要跟他卖关子,因此冷声道:“我们素未相识,为何非让我猜你。猜对又如何,猜不对又如何?”
那人悠然道:“猜不对,说明你看人的眼光不大准。”
卢清辉皱眉。他刚睁眼的时候对这人其实有几分好感,只是这人这么轻浮,已让他好感降了许多。他冷冷道:“我看人准不准,干你何事?我又不看你!”
那人笑得更有兴致:“可我来了成都后,听很多人都说你讨厌我。”
卢清辉:“……”
卢清辉:“???”
要不是头疼得真切,他都要怀疑自己眼下是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
往常若他看什么人不惯,都是当面训斥,连袁基录都不例外。何来的他讨厌谁,却要背后说人闲话?他再三回忆,仍没有头绪,目光却瞥见那人方才正在看的书。
他定睛一瞧,原来那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卷宗。那卷宗他眼熟得很,分明是成都府里的公文——这人竟是官府里的?
他愣了一下,又想起那人方才说的话:“可我来了成都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朱瑙笑得满面春风:“在下阆州牧朱瑙。卢少尹,久仰了。”
卢清辉:“!!!!!”
他见鬼似的向后一仰,竟从椅子上翻下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他狼狈地爬起来,朱瑙仍八风不动地端坐在位置上,悠悠道:“卢少尹连死都不怕,怎么见了我这么害怕?”
卢清辉:“~!@#¥%……&*()”
他一向也算牙尖嘴利,从没有这么词穷过,手指指着朱瑙,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瑙???这人是朱瑙???开什么玩笑????
倒也不是卢清辉大惊小怪。任什么人昏睡一场醒过来碰上这种事都得吓破胆。
几个时辰前,卢清辉自己吊的那一吊把他的侍从实在吓得够呛。他的几名侍从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眼下成都乱成这样,他们也不知该找谁求助,又怕卢清辉已铁了心想死,救得活这回救不活下回。于是他们一面给卢清辉请了郎中医治,一面又去找了徐瑜,希望徐瑜看在往日情分上能施以援手,把卢清辉送出城去。
徐瑜这个人一向是很会做人的,他跟卢清辉有过矛盾,却也有交情。那几名侍从本以为徐瑜看在卢家的面子上必定会帮这个忙,没想到徐瑜一转头就告诉朱瑙了。于是这才有了眼下的这出戏。
朱瑙不急不忙,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饮,等卢清辉自己缓过劲来。
好半天,卢清辉回到床边坐下,神色警惕地看着他,看样子是接受这个事实了。
朱瑙微笑道:“你跟袁基录的差别可真大。”
卢清辉微微一怔,虽未开口,眼睛倒是直盯着朱瑙,显然是想听他说下去的。
朱瑙道:“袁基录被我关进牢里后,哭着喊着非要在临死前见我一面,要不然死得不甘心。你怎么没想到来见见我,不觉得遗憾么?”
卢清辉:“……”
他和袁基录的区别就是这个??有毛病吧!!
被朱瑙这一搅合,卢清辉的心情彻底乱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真是一团乱七八糟。
朱瑙一手支着腮,笑眯眯地问道:“我和你先前想的有区别吗?”
卢清辉瞪着他,气鼓鼓的,眉毛都拧成一团了。
朱瑙看着他这样子,倒是有趣地笑出声了。
卢清辉:“……”
片刻后,就在卢清辉于自我怀疑和暴跳如雷之间徘徊不定的时候,朱瑙又开口了:“卢少尹,想必你也知道,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找你。不如你再猜一猜,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卢清辉:“……猜个屁!”
如果朱瑙早几年认识卢清辉,估计要为他这句话鼓掌了。要知道就连袁基录这么过分都没怎么逼出过卢清辉的脏话。
朱瑙耸肩,道:“卢少尹的脾气不太好啊。那我便直说了,我找卢少尹,是希望卢少尹能将少尹的权职交接一下。”
卢清辉愣住,皱着眉道:“什么?”
朱瑙道:“眼下我正整理官府内的卷宗。乱军进城的时候烧了一些,你这里若有备份,就拿来给我。没有备份的,你要是还记得什么,也抄下来给我。要不然民间许多官司悬着,实在不好判。”
卢清辉的脸色很复杂。
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未能消化这人就是朱瑙,而朱瑙就已经跟他谈起公事来了。谈得这么自然,倒显得他才是不对劲的那个人似的。
朱瑙向他确认道:“你这里有工商卷宗的备份么?那些案子悬着,官吏和百姓都很焦心。”
卢清辉默了默,道:“有一部分。”
朱瑙喜道:“那就好。徐少尹说你的记性极好,你能复原得越多越好。”
卢清辉脸色又是几变。他也不知怎么的,竟顺着朱瑙说下去了。
当日他得知朱瑙进城的消息后,也曾想过若他落在朱瑙手里会是什么下场。无非是两样。一是朱瑙杀了他,如同杀了袁基录一样。这两年他对朱瑙的敌意可从未遮掩过。二是朱瑙会劝他归降,毕竟他是成都府的少尹,仍能派上用处。
眼下看来,朱瑙的选了第二种。
他当日亦想过,若他落到这两种结局,他该怎么办。他一不愿死在朱瑙手中,这于他是种侮辱;他二不愿为朱瑙做事,宁死也不愿。于是出路便只剩下一条。
他冷冷道:“我不会为你做事的。”
朱瑙笑了笑,道:“我知道。”
卢清辉眼神一动。
两人对视片刻,朱瑙目光温和,卢清辉目光森冷。片刻后,朱瑙道:“虽然我希望你能辅佐我,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因此我方才说了,找你回来只是希望你交接一下权职。毕竟你为官一场,该尽的职责总得尽到。你只当你任期满了,也得交接完了才能走。”
卢清辉被他说得又糊涂了。
交接?任期满了?照这个意思,难不成他交接完,朱瑙会放他离开么?
朱瑙微笑道:“如你所想。”
卢清辉:“……”
他沉默很久,不知道要说什么。
朱瑙亦知他需要时间消化,捧着卷宗起身:“卢少尹好好休息,我还有许多公事要办,先回去了。”
卢清辉以目光相送。
出了房间,关上门,惊蛰就在外面等着。两人一起往回走。
惊蛰问道:“公子,他会留下来帮你吗?”
朱瑙叹气:“都寻短见了,想必是不会了。”
提到寻短见的事,惊蛰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他并不了解卢清辉,可就只冲着这一件事,便对他极看不上眼:“寻死算什么办法?我瞧他也没有多少本事。”
朱瑙笑了笑,道:“寻死不是什么办法,是不用再想办法了的办法吧。”
惊蛰一愣。这话有些绕口,他想了一会儿才绕明白。
朱瑙淡淡道:“他这样的人,自小顺风顺水,恐怕是连绊一跤都没绊过,总有人替他接着。这两年天下大势也好,成都府也好,他想的每桩事,他做的每件事,桩桩件件都事与愿违,他难免要钻牛角尖的。钻不出来是他的命,钻出来了是难得。”
惊蛰眨眨眼睛,似乎有些理解。
朱瑙不再过多评论卢清辉的为人,只带着惊蛰快步回去了。
=====
翌日,卢清辉刚睡醒,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道:“谁?”
外面传来徐瑜的声音:“是我。”
卢清辉皱了下眉头。片刻后,他道:“进来吧。”
徐瑜推门走进屋来,脸上带着笑,却有三分惭愧。昨日卢清辉的手下来找他,毕竟是他将卢清辉的消息告诉了朱瑙,自然会觉得惭愧。可只有三分,不会再多。不是他故意出卖卢清辉,只是他听说卢清辉寻了短见的消息,思虑再三,觉得将此事告诉朱瑙或许比不告诉朱瑙对卢清辉而言更多一分际遇。
徐瑜在卢清辉对面坐下,问道:“清辉,你好了没有?”
卢清辉平静地答道:“好多了。”
徐瑜默然片刻,道:“希望你不怪我,你的事我自有权衡,若你愿意听,我便告诉你。”
卢清辉亦沉默片刻,道:“不必了。”
徐瑜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卢清辉怪不怪他他不知道,可昨日已见过朱瑙,他的权衡想必卢清辉多少能理解一些。
两人对坐良久,今日物是人非,气氛难免有些沉闷。
卢清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徐瑜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卢清辉眼波闪了闪。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终道:“我不想知道。”
不是没有什么想问,而是不想知道。他内心种种纠结冲突不足为外人道。
徐瑜却能理解。卢清辉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坦率的人。可这并不说明他没有变化。
如今的卢清辉和他刚来成都府时,甚至只是和他一年前的样子比较,都已判若两人。徐瑜从前多少有些瞧不上他那股世家子的傲气,可当这东西真没了的时候,又着实令人感到惋惜。傲气这东西,向来只有天真的人才有资拥有。
良久,徐瑜道:“也没什么,我今日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你果真瘦了许多。其实……唉,算了。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就来找我。我得回去整理卷宗了。”
他这样就要走了,卢清辉反倒有些意外。他问道:“你今日来找我,不是朱瑙让你来的么?”
徐瑜愣了一下。他明白了卢清辉的意思,好笑地摆手:“不是,当真不是。是我自己关心你才来看看。你不了解朱瑙这人,他……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但他不会让我来做说客的。”
卢清辉嘴角抽了抽。他还当真不了解朱瑙,从昨天开始,处处是意外。
徐瑜道:“我走了。这几天是真的忙坏了,一堆乱摊子要收拾,还天天有老百姓上门催官司。不说了,我真走了。”
一面说,一面已退到门口,当真头也不回地退出去了。
卢清辉望着被他关上的门,失神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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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卢清辉将他昔日所有备份过的卷宗和所能记忆的内容都整理完毕,一并交到了官府中。
朱瑙请他留下与官员做些交接的工作,他虽不情愿,却仍花了几天的功夫留在官府中,将该交接的全交接完成。
交接完的那一天,他回到住处,正收拾包裹,忽听外面有人敲门。
“少尹,官府送了一匹马车来。要收下么?”
卢清辉愣了一愣,忙出门查看。
院中果然停放着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皆是健壮长腿的好马,马车上并无奢华装饰,厢板却打得厚实牢固。这样的车很适合远行,既耐用又不容易招贼。
卢清辉失笑地摇摇头,片刻后又对来送马车的官吏点头道:“我收下了。替我向朱州牧道一声谢谢。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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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朱瑙正在和徐瑜等人整理卷宗,忽有官吏来报:“州牧,卢少尹托人送了一份信来。他的马车方才已经出城了。”
朱瑙一挑眉,并未对卢清辉的离开发表什么意见,只伸手道:“信拿来我看看。”
官吏忙将信封送上。
朱瑙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里面一共两张纸,其中一张皱巴巴的,俨然是沾过许多水渍又干涸。他看了几行,有些意外。
过了一会儿,边上的徐瑜问道:“他写了什么?”
朱瑙道:“这不是给我的信。”又将两张纸递过去,示意徐瑜自己看。
徐瑜忙双手接过,看了几行,也是大吃一惊。
卢清辉所留下的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两篇文章。一篇是《讨袁基录檄》,上面洋洋洒洒痛陈袁基录十数条大罪,言成都府斩杀袁基录乃匡扶社稷,替天行道。另一篇则是卢清辉的《罪己书》,文中亦细数他自己多条渎职之罪,自愿免官革职,离开蜀中。两篇文章,便将蜀中动乱之责任全揽在袁基录和他自己身上了。
如今朱瑙进驻成都,虽未即位成都尹,可他斩杀袁基录,卢清辉又辞官离去,即便他有本事平定乱局,可留人口舌、遭受口诛笔伐却也是在所难免的。而卢清辉的这两篇文章一旦布告天下,虽不至于就让朱瑙名正言顺,却好歹为名正言顺做了套功夫,往后便有说辞挡去一些诟病。
徐瑜看完之后,不由心绪万千,抬眼望向朱瑙。
朱瑙笑道:“这还真是卢少尹会做的事。”顿了顿,向官吏吩咐道,“将这两篇文章拿去布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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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日便到了月末。是问斩袁基录的日子了。
午时左右,关着袁基录的囚车从官府中驶出来,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早就把街道两旁全挤满了。
囚车在城中驶了一圈,老百姓往车上丢的石子泥巴差点没把囚车装满。袁基录亦被砸得伤痕累累。要不是官兵拦着,只怕囚车没拉到行刑点袁基录就老百姓被砸死十七八次了。
到了行刑点,涌来围观的百姓再次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几乎是万人空巷的场面。
卢清辉戴着草帽挤在人群中,人太多了,即便有侍从保护,他仍然被挤得东倒西歪。
他的侍从跃跃欲试地问道:“公子,我们要挤进到中间去看么?”
这种事情虽然有失体面,但想想从前袁基录折腾卢清辉的时候,便觉得看袁基录被斩首是让人非常痛快过瘾的大好事。
卢清辉道:“算了算了,还是出去吧,太挤了。”
他的侍从只能护着他退出人群。
他前两天就让马车先出城去等了,便是为了让人以为他已经走了,免得还有事务来纠缠他。实则他仍留在成都城里,便是不想错过这一天。等他们好容易挤出人群,只听人群里面传来欢呼声,由内向外蔓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卢清辉亦被这情绪感染,跟着笑了一笑。
过了一阵,他来到城门口,城外已经有人牵着马等他了。他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眼他待了数年的城池,脑海中闪过许多张脸,最后一张让他心烦地把五官拧成一团。
片刻后,他一踢马腹,道:“走了!”
骏马嘶鸣,扬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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