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皇帝坐在上首,停下手中的笔,打量一眼站在下面的傅恒,满意地舒展了眉目。
“朕观你神色,这些日子似乎过得不错。”
傅恒低头:“多谢皇上隆恩。”
“行了,”皇帝笑着说,用亲切口吻关怀道:“那纳兰氏如何?”
“皇上赐婚,自是极好的。”
傅恒却面上不动声色。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直接问道:“那你是满意了?”
这话问的,你赐的婚,不满意能说吗?
傅恒不由腹诽一句,嘴上终于说出了乾隆一直想听的那句话:“奴才很满意。”
其实这话他回得倒也不勉强。
这确实是他能想过的,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皇帝终于开怀大悦。
说来皇帝也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喜欢游玩,喜欢美食,闲暇时候更喜欢给人做媒,奈何宫里规矩多,除了自家的兄弟子侄也不能随便一个八旗子弟就给人家指婚吧,也因此给傅恒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妻弟做主指了亲,他是真心希望自己做了个好媒,才能让他得意地对皇后吹嘘。
“既得娇妻,便该收收心了。以前朕看你还小,也不想给你太大压力,现在既然已经成家,便该好好做事了。朕看你也歇了挺久了,明日起,就去户部报道吧。”
“是,奴才谢过皇上。”
皇帝满意地看着傅恒,就像是看着自己最骄傲也最宠爱的子侄。
长春宫。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快免礼,尔晴,给少夫人搬个凳子。”
富察皇后坐在上首,面色看着好了许多,此刻心中高兴,更是看上去比以往精神。
“多谢娘娘,只是礼不可废,奴才总不能仗着娘娘的体恤无视这宫里的规矩吧。”
时春笑着在下面坐好。
“有些日子了,说来,自从你和傅恒成婚以后,这还是本宫第一次见你吧。”皇后问。
“是。”
“看你神采奕奕、容光四射,本宫心里一块大石也放下了,傅恒待你可还好?若是有什么委屈,你一定与本宫说。傅恒他独惯了,有时候难免考虑不周,就得你多担待了。”
皇后说着,眼角眉梢也露出一两分担忧出来。
她是真的有些忧虑的,毕竟傅恒之前对璎珞或许真的有过些感情,这段时间她也反应过来了,依傅恒的性格,若非在长春宫里有在意之人,又怎可能不顾他人流言频繁地来长春宫呢?然而事到如今,璎珞已经去了辛者库,傅恒又已成家,她便不欲再起事端,只担心时春会受傅恒的些冷落,这几天日夜考量,心中不安。
“多谢娘娘,只是娘娘大可放心,傅恒对我很好,我也并没有受委屈。”
“叫我姐姐,”富察皇后细心观察她神色,还能留心说一句,见时春眉目真诚,不由放下心来:“如此就好。”
时春看皇后的神色,明白她定然是为了他们之间操了心,心里叹了一声皇后太过柔软善良,把这无奈收进心底,开口宽慰她。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我和傅恒便已有交情了。”
闻言,富察皇后瞪大眼睛,好奇看来,她身旁的两个大宫女也投来迫切的目光。
时春微笑着说:“去岁富察家退了纳兰家的亲事,这事姐姐也是知道的,按说姐姐和富察家都前后表示过歉意,礼数已经足够庄重。但傅恒后来还是写了封亲手信托人转给了我,我本来还有些怨气,看过四少爷情真意切的解释后已然消气。再后来,我们在京郊的马场和玩意棋社都有过数面之缘,便也渐渐熟识了起来。后来每月在一起下棋、说说话,彼此也可以相互理解。所以姐姐,您大可放心。”
“竟是如此吗?”富察皇后惊奇,竟不曾想过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如此说来,你们也可算是一对知己了,更兼后来竟再次议亲,倒是缘分,算来,真是一对佳偶。”
她身旁,明玉瞪大了眼,心内吃惊,又把这个不曾想过的消息压在心里,为璎珞叹息。
尔晴目光闪动,她看着坐在那里就已经足够让满室生辉的女子,目光由之前的冷漠统统化作了阴骘与警惕。
想当然了,她以为如今这位少夫人不过是运气好些,家世强些,才能侥幸得到傅恒。尔晴嫉妒她嫉妒到疯狂,心内却又可怜她,可怜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怜她如斯美貌却注定得不到一个心有所属的丈夫的心。尔晴就在这痛苦与扭曲的得意中冷眼看着这位四少夫人,她不在意纳兰时春,因为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在尔晴看来,她只是个注定会被丈夫冷落的可怜女子,是暂时代替她坐在富察四少夫人座位上的、终究会被她取代的人。
然而现在,仿佛被人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脸上,这番话打得尔晴措手不及,也让她彻底清醒了。
是啊,现在挡在她路上的人,早已经不是魏璎珞了。傅恒爱纳兰氏如何?不爱纳兰氏又如何?纳兰时春终归是傅恒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出身名门、她貌美动人,哪怕如今不爱,又如何能保证未来傅恒不会被打动?
而她尔晴呢,又到底有什么法子,身处深宫、孤身一人,身旁无人可助,唯一可用的家族,也在上次祖父请婚的时候便以失败告终,说到底,她要把纳兰氏取而代之,如今想来,竟还毫无头绪。
纳兰时春说了,她和傅恒早就相识,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早早便有了交情。
可笑她防备魏璎珞机关算尽,竟不知道宫墙之外,她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产生了感情。
尔晴低下头,眼中泛了红,竟显出一种舍弃一切的疯狂来。
皇后的声音穿过空气,穿破阳光下的尘埃。
“既然是这样,那真的很好,连本宫都很羡慕你们。听额娘说,傅恒带你去了采薇庄子,说明你在他心上地位不低,傅恒可是一个没什么情调的人,如今竟也想着翻花样来讨你欢心了,这男人成了家,还真是不一样。”
时春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过是去胡闹几日罢了,荷花还未到花期,去的时候满池子只有莲叶,还下了几天的雨,只能窝在房中,轻易无法出门。”
富察皇后的笑带了些狡黠:“如此倒也不差,采薇庄子空气清新,就算呆在屋子里,推开窗子,看春雨打在荷叶上,也是美的。更何况如今额娘对你们寄予厚望,富察家向来人丁旺盛,但这一代的长孙,可是还没有出生呢。”
时春大赧:“娘娘!”
说着,面上却飞起点红晕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端庄贤惠的富察皇后,竟然隐晦地谈起了这个。
说来不免让人笑话,在采薇庄子待了七八天,去到后的前五日天一直下着雨,他们也不能外出,就在房内打发时间。起初一两天还好,白天在房中各自找着消遣,不然就下下棋,她作画他会品评;她弹琴,他闭目聆听,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但自第三日起,事情就变了。她去庄子前本来了葵水,到庄子后已是去的差不多了。第三日两人呆在屋中便有些烦了,前两天把能有的消遣都做遍了,后来如意提议不如练只舞,时春本来不想,到底嫁人了,行事就得小心端庄,但禁不住傅恒好奇,她被两个丫头撺掇得没有办法,便换了舞衣。
起初一切都是正常的,傅恒取来萧为她伴奏,她跳的是绿腰舞,这种舞美在舞腰又舞袖,以轻盈典雅著称,唐代李群玉曾经描写过:“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便可知它的缠绵与柔曼。
这是一只极其体现女性美的舞,若是起舞之人甚美,目光流转多含情,便比世上最饱满的牡丹还要来得美艳。
时春沉浸在音律中,舞袖扭腕,自从长大以后,被瓜尔佳氏勒令开始学规矩,她已经很久没能像今天这样自由地跳舞了。
满人不兴这些,大家闺秀若是太过沉溺在歌舞中,难免会被人指责轻浮、有失身份,故而她虽然有一具柔软的身体,却很少在府中展现出来过。
她兀自沉迷,却没有注意到房中的下人已全部悄悄下去,唯剩下了傅恒和她。乐曲悠悠,她却听到一处调子有了偏差,心中泛起疑问,却没有在意,直到乐声忽地停了,她摆袖一转,却转进了一个怀抱,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人抱起,抱进了床帐里。
那日直到月上三竿,屋中才传来传水传膳的命令。
如意和雀宁接过庄子上下人拿来的食盒,喝令她们不许进去,在外面等着,两个人才屏住呼吸推门进去。
床帐掩着,姑爷回复她们的话,声音低沉,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些让人面红心跳的性感意味在里面。小姐出声让她们备水,第一个字出来,还犹带着哭腔,又沙又哑。
没说几个字,姑爷开口:“不必了,把食盒放下,你们退下吧。”
雀宁还有心想问是否要把水提进来,就被如意拽了拽袖子,往门边拉去。
没等她们把门合紧,一声女人的呻吟从房中发出来,两个丫头涨红了脸,赶紧合上了门。
那声音柔媚入骨,听得让人背脊发麻。
随后下着雨的两天,两个丫头见到她们小姐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时春现在每每听到提到“采薇庄子”四个字,都心中一紧,再也不想回忆那几天见不到光阴的场景。
她其实并不想很快就怀孕生子,但奈何整个富察家似乎都把希望放在她肚子上了。
她看着皇后的肚子,因着月份已经大了,那里高高隆起,显得十分惊人。
时春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担心,眼睛在皇后两个大宫女上看了眼,又扫了眼内殿,开口问:“娘娘,那位璎珞姑娘呢?今日怎么没有见到?”
皇后听她问起璎珞来,面上不由带了些古怪神色出来,时春敏锐察觉到连两个大宫女都面露异色,她只作不觉的样子。
“璎珞冲撞裕太妃,更兼激太妃立下毒誓,引来天雷,皇上下旨把她打进辛者库。”富察皇后说。
听皇后的话,看来心里依旧还是担心记挂着的,不然又怎会言下之意,都是在说太妃确实罪有应得呢?
时春抿了抿嘴,说句实在话,她不由为长春宫感到了一点担心。皇后之前身边有三个大宫女,明玉个性莽撞爱生事,尔晴虽然稳重,但她对她的观感并不好,总觉得她心思太深,且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敌意,再来就是魏璎珞,那个宫女虽然胆大包天又时常做出些惊人之举,但是她才是皇后身边最敏锐也是最警惕之人,现在魏璎珞不在,皇后身边失去了有力臂膀,长春宫防备有了懈怠,自然会给别人更多可乘之机。
中宫有孕的重量,实在不需多说了,更何况如今后宫子嗣不丰,这种时刻,就算满宫嫔妃联手加害,也是可以想象的。
但是这也仅仅只是她自己的担忧,毕竟尔晴深得皇后信任,平素也确实小心谨慎,皇后也做了宝亲王福晋和大清皇后这么多年了,她一个新嫁过来的弟媳,感情未必有多深厚,贸贸然指手画脚,反而会让皇后反感。
最终她也只能道:“还请娘娘务必要小心啊,您产期将近,这段日子更是关键,富察家都在惦念着您和小阿哥,额娘天天为您祈福,您一定能顺心如意的。”
皇后一笑:“便借你吉言了。”
被尔晴送出长春宫的时候,时春扭头对她嘱咐道:“多留心些吧还是,如果可以,殿内还是减少点些香料,刚刚在殿里,我闻着那味道有些熏人了。快五月了,天气也暖了,也不需要再点炭盆了,宫里不通风,香味又大,整个室内都烘人,对身体也不好。”
尔晴垂着眼道:“娘娘身子不好,又畏冷,往年都是到四月才停炭的,今年怀了小阿哥,更是怕冷了身子,太医也建议多暖暖,不然怕生产困难。娘娘的情况奴才心中都是有数的,四少夫人无需担心。”
时春看了她一眼,才点点头:“娘娘的情况自然是尔晴姑娘知道得更清楚,是我多心了。”
尔晴垂着眼,不语。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彼此都不再说话,时春正想打破这尴尬,扭头对着尔晴,还未来得及张嘴,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嚣张跋扈的声音:
“哟,这不是富察家的少夫人吗?今儿个是什么风呀,竟能将您也吹进这紫禁城来?”
时春心中叫了声糟,她扭头,果然看到宫道一侧,高贵妃坐着轿撵,居高临下看过来。
“贵妃娘娘。”
时春和尔晴行礼。
“哟,嫁进富察家,到底是有些气势了。”高贵妃转着手上护甲,冷嘲热讽道:“如今你可是正儿八经地攀上高枝儿了,也是厉害,这富察傅恒怎么就被你玩在股掌之间呢?”
尔晴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说话不表态。
时春从眼角瞥了眼她。
按道理,她是皇后的弟媳,高贵妃绝不敢对她做什么,如今也不过仗着圣宠说两句风凉话罢了,长春宫是皇后宫殿,长春宫的宫女代表着皇后的颜面,若是娘家弟媳被后宫嫔妃为难,无论如何,都是在下长春宫的面子。
富察皇后派身边的大宫女送她出宫,不就是为了给弟媳保驾护航的吗?
时春没有时间管尔晴在想什么了,她冲高贵妃一笑:“娘娘说笑了,奴才的婚事皇上指下的,若说攀高枝儿,也是皇上准过的,用娘娘的话说,奴才家世只是尚可,又怎玩弄富察家的少爷呢?这宫里人多眼杂,光是在场的人,便已经归属数个宫中,娘娘对奴才有怨言倒无妨,只不过这话说出去,让皇上听到,总归不好听,您说呢?”
高贵妃怔住,想来是第一次被这低眉顺眼的纳兰家丫头反击,被她惊住了。
半晌她反应过来,冷笑:“到底是不一样了,跟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真是判若两人,本宫竟是看走了眼。不过,别以为抱了皇后的大腿你就高枕无忧,皇后自己且快自顾不暇,就算你嫁进了富察家,也没有你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的份儿。”
这句话说得让时春心中一跳,她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
高贵妃怕是要对皇后下手了。
这当口,忽然有人道:
“不知贵妃娘娘还有什么话要对内人说?如果没事的话,臣就要带夫人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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