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时春本以为先醒来的会是自己,未成想顺着习惯在天还未明起的时候睁眼,身旁人已经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了。
“你醒了。”听到动静,傅恒扭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
时春的脸微红了红,但她面上表情未曾失态,于是这一瞬间的窘迫也没有人发现。
“你起的真早。”
傅恒合上手里的书,给她看了眼书名,下了床把书放了。
“一大早就看兵书?”时春也起了身,没有叫下人,掀起被子准备下床。一个不察目光扫过床铺,指尖一动把被子铺了回去。
腿脚落地,才觉出身体的酸涩来,傅恒看她脸色不对劲,急走了两步握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了?”
时春抿了下唇:“没什么,身子有些乏,我把如意她们叫进来。”
傅恒轻微一怔:“怎么……”
好似才反应过来,他握着她纤细胳膊的手一抖,下意识收紧了一下,时春能感受到透着寝衣传来的温热。
傅恒确认:“真的没事吗?”
时春看向他,眸光如水,泛着柔光,她把手覆在傅恒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上:“真的没事,这都是正常的。”
贴在手背上的手,柔若无骨,微有些凉意,肤质如玉。
他不知怎的忽地回忆起昨晚,触及到的肌肤,无不雪腻,胜过最名贵的羊脂白玉。
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傅恒恨不得给自己一掌。
他本快凭着本能把手抽出,却蓦地想到了昨晚他对她的承诺。
是了,如今,她是他的妻。
曾经那些礼数都已经再不能束缚他们了,这些身体触碰,本来就名正言顺。
他下了决心,把她的手拉下来,反手握在了手中。
“四月份,天还有些凉,仔细着着凉。”
他温暖的掌心紧紧包着她微凉的手,看看周围,她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占据他的房间,他只能在一旁的挂架上单手把自己的一件外袍取来给她披上,一边张口叫了下人。
他低头给她裹着外袍,门被打开,婢女们鱼贯着进了房间,就见房内的两位主子已经起身了,少爷穿着里衣,站在床前为少夫人裹上一件外袍,那件袍子又长又大,把女人围得严严实实,在他伟岸的身躯面前,立时显得那么娇小。
听到奴才们进门的声响,她抬起头看过来。
这是富察家的婢女第一次见到她们的四少夫人。
雪肤花貌,黑发红唇,她被黑色的外袍围起,身形掩在宽大的袍中,像是被谁烙上了烙印一般,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诱惑交织的绮丽。
雀宁默默地从柜中找出一件红色的旗装递上。
时春松开攥着傅恒外袍衣领的手,让雀宁拿走了那件外裳,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傅恒已经穿戴好了。
两个小丫头在收拾床铺,掀开喜被,露出铺在正红床褥上的雪白元帕。
时春便扭过头去,在妆奁前坐下,再不看那边。
傅恒无意扫过,扫到那雪白上刺目的红,干咳一声,立时便转开了视线。
时春嘱咐一声:“简简单单便好。”
如意应下,最后在她发间插了只红玛瑙的簪子。
时春看向镜中,如今她是新妇,婆家自然喜欢看她穿红,喜庆又吉利。
傅恒在不远处抵着下巴看着这里。
时春眼神移向他那里,笑起来:“可是等久了?”
傅恒笑着说:“没有,就是觉得很新奇。”
“这不算什么,记得以前额娘进宫,都要依品级着大妆,那才是个繁琐工程。”
“你不染脂粉便已经足够美,又何须那般?”傅恒站起来,向她伸手。
时春把手搭上去,借着力站起来,笑看他:“可是真心话?”
傅恒迈步,顾忌着她,把脚步放缓:“满洲第一美人纳兰时春,八旗人人皆知,”他笑起来,笑容轻快,透着些调侃:“谁敢说你不美?”
他们面上带着笑容,一路牵着手,从东院走到了主院,一路经过花园池塘、回廊假山。这其间下人如流,来往问好行礼,傅恒俱微笑回应,手是没有放开的,交谈也从未停下。
于是满府惊动,下人啧啧吃惊。
今日富察府有三惊。
一惊往日面色淡漠的四少爷的笑如春风。
二惊新少夫人姿容绝世,堪称平生仅见。
三惊这对新夫妇之间的默契惊人、气氛静好。
这仿佛是一滴油一般,溅进富察家这规矩森严、素日无事发生的深宅大院里。
正院的大丫鬟远远眺望到一黑一红走来的两道身影,忙传话进房里,然后挂上笑迎上:
“四少爷和四少夫人来了。”
她眼珠子一转,看了新少夫人一眼,就是一抹惊艳。
丫鬟打起帘子,傅恒牵着时春的手,进了正房。
李荣保和章佳氏高坐,周围坐着几位兄嫂。
敬茶、收红包,时春低眉顺眼、礼数周全地做完,富察家几位主子颇为满意。李荣保先离开回了书房,几位兄嫂说了些好话,也散了。
只留下了章佳氏和他们两人。
“可算是嫁过来了。”
章佳氏看着坐在下面的纳兰时春,忍不住慨叹一声。
这门亲事的一波三折,她比谁都清楚。
兜兜转转,竟不防最后还是嫁给了傅恒。
这是命,这是他们的缘。
除了这个,她竟再想不出别的原由。
不然又该如何解释,纵观人心、经世事、算心算计,这许多人有心无心插手的命运,到最后,却把结果撞成了这样。
纳兰时春啊,她最终还是进了富察家。
时春抬眼,看向她,淡淡笑着:“儿媳也很高兴。”
章佳氏看着她。
自法源寺香雪海之季惊鸿一瞥,她的心里就记挂上了纳兰家的这个女儿。她这一辈子看破太多了,纳兰时春那慌忙之中设计出的简陋算计,于她而言,破绽百出。
然而那又怎样呢?
只需要一眼,章佳氏就看中了她。
如今尚无多少人知道,富察傅恒的妻子,到底将会是怎样的存在。
所有人都以为富察家娶的仅仅是幼子的夫人。
但章佳氏不能不慎重、不能不。
因为章佳氏心知,傅恒的妻子,绝对不能轻易对待。
因为那不仅是富察四少夫人。
那是将来的一宗之妇,是整个富察家族唯一可与傅恒携手并进的女主人。
她之丈夫,将执掌宗族;她之子嗣,将是整个富察氏的未来。
“有时间多来陪陪额娘。”章佳氏说,她转头看向傅恒:“你也是,既然皇上给你放了假,这几天你就好好陪陪你媳妇。”
傅恒被指婚后,皇帝便已有意想放他进朝中历练了。大婚一过,他便再不是宫中的侍卫,而要入职户部。
从头等侍卫到户部右侍郎,正三品至从二品,傅恒以弱冠之龄,步上青云。
近日来朝野大哗,就连永寿,虽对傅恒满腹意见,也在纳兰府骇了一惊。
只有李荣保不动声色。
富察家祖荫深厚,名将辈出,是实打实马背上的功勋世家。李荣保如今已隐退,傅恒之兄也多入朝堂,后宫皇后德行享誉满洲,宗室盛赞,种种光环,落在傅恒身上,换来一个从二品侍郎的位置,不算过火。
这仅仅不过是一个较好的开始,然而未来傅恒能走到哪步,就要完全靠他自己。
想要凌驾三个兄长之上,让富察氏舍长立幼,那是需要他自己拿出真本事的,富察家势大不假,然而也只可能将资源倾斜在一个子弟身上。皇帝是更喜欢傅恒,但也绝不会感情用事,帝王无情,多的是棋子供他差遣。倘若傅恒足够争气,不必说富察家,皇帝也更甘心地用他。
每一个位极人臣的满洲子弟,都是倾全族之力培养的。
一朝一位,便足够光耀门楣,荫及全族。
在这个傅恒正惹眼的当口,他的亲事便引起了更多的关注。
因此,他的妻子便会首当其冲地成为他人的靶子,和所有刺探情况的人选择的突破口。
这就是纳兰时春嫁进富察家面临的第一关。
这一关至关重要,对于一个刚出阁的少女来说,来得太快,让人来不及有一点防备,直接得残忍。
但也来得太妙,幼子的妻子,这地位无关紧要。从无关紧要到证明自己的价值,只需要这一关。
撑过去,整个北京城,再没有人敢小瞧这四少夫人。
章佳氏怜惜小儿媳,才有此一言。
推出去经历风雨前,还是让小夫妻浓情蜜意些吧。
时春看着章佳氏,心思一瞬间百转千回,想明白了其中所有关窍。
她垂眼一笑。
从前总是想着,嫁一个家世不错、心无大志的八旗子弟,然后锦衣玉食、轻松惬意过这一生,也未必不好,待容颜不再后,为他找些貌美的妾侍,只要家宅宁静,这一辈子也算得上安乐无忧了。
然而谁知道,兜兜转转,竟是嫁给了一个注定一辈子要在官场和战场厮杀的男人。
谁都断言她的丈夫这一路仕途不凡,不闯他个惊天动地,怕是对不起富察傅恒少年盛名。
既如此,他的妻子,这一辈子就注定了,想要与他走到最后,就必须始终与他并肩,一点不能松懈,稍不留神,就会被甩在身后。
但没有办法,从圣旨下来的那刻,她的人生走向就变了,没有办法。
有些事她不是做不好,只是之前从没有想过会去做而已。
时春从来不是一个会回头看的人。
打从嫁给富察傅恒起,她就已经与他一荣俱荣。他既许她半生情谊,那她也愿意试着还他家宅无忧。
“额娘放心吧,我什么都知道。”
她说,话音里满是宽慰,章佳氏低眼看她,看着儿媳脸上的温柔与包容,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时春才转头,对上傅恒看来的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那么透彻,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她冲他笑了。
他的目光闪动,一瞬间竟是懂了她的所有未尽之语。
章佳氏从未看走眼过。
富察傅恒与纳兰时春之间,或许真的有些默契是天然的,因为从相识那刻起,他们便看透了对方,从头至尾,他们都是这个天下间最懂对方的人。
她只一个眼神,他便全然明白了。
既然他的路注定是一路的掠夺,那她便陪着他,尊荣到底又如何。
说到底,她是富察傅恒的妻子,是他唯一的红颜知己。
能陪他一生的,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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