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一岁之后,傅恒自准噶尔带兵回来,皇上体恤他,述职后允他一月不入朝,在府中休养。
皇帝下旨,想封他为一等忠勇公,傅恒之前在金川役中便已获此爵位,再次封公,可称旷世殊荣。对此他特地进宫严词拒绝,不久后皇上陈百位功臣名将画像于紫光阁,而傅恒荣居首位。
一时之间富察氏富贵如烈火烹油,富察傅恒之光辉压蔽朝堂,天子重臣,国之肱骨,便当如是。
他实已位极人臣,再无可晋。
拜帖如雪花一样涌向富察府,各府夫人轮番上了邀约,想请那府中的权臣之妻赏花赏月。
这些帖子也如同雪花一样从府中富察傅恒大人的书房里被退出去,那些邀约也被郑重而坚定地推回。
京中贵妇,虽然失落,却几乎没有人意外。
那位向来低调的富察府四少夫人从来都不是京中宴会的宾客,她有着传说中一顾倾人国的旷世美貌,有着如雨后兰花一样优雅端方的性情,有着被宗室大族称赞的品格。
可她唯独没有长袖善舞、交际应酬的热情。
除了能在皇宫除夕夜看到那位着品级大妆,一脸温柔陪着丈夫坐在大殿高处的头一等的命妇外,她几乎从不曾参与这些后宅间的应酬过。
“这位富察家的四少夫人可真奇怪。”
这是不少贵妇人在人后悄悄议及多次的一句话。
然而没有人质疑过她身为一位大族儿媳的能力。
乾隆十三年金川一役,傅恒九死一生,是这个年轻、柔弱的女人站了出来,稳住了因李荣保逝去而乱作一团的富察家。
是她支撑着富察氏的门庭,直到富察傅恒带着大军凯旋,那一日紫禁城姹紫嫣红,百花争艳,那风尘仆仆的年轻主帅从马上翻下,披风猎猎,迎着众人的目光直直走向站在养心殿一侧安静站着的人,那目光疲惫、温和、澄澈,投望过去时,谁都能感受到他几乎用尽了一生的温柔来看她。
他身上是镶黄旗的甲胄,她抬眼看着他,温柔地笑着。
金甲美人,黄沙广殿,难俱全。
他们是这北京城鹣鲽情深的一个传说。
绝代美人和一朝名将。
这爱情本身便令人欣羡,最富有想象力的话本也不过如此了。
因此当富察傅恒休朝一月,任谁都觉得他是去与夫人团聚温存。
然而休假一月的傅恒大人,此刻正苦笑地站在他自己的院子门口。
那仗着主子宠爱越发敢放肆的丫头雀宁刚刚才出来告诉他,他的夫人今天又借口把他拒之了门外。
这已经是他回来后的第五天了。
他身侧,看护着二少爷的乳娘抱着一岁过了不久的福康安经过,向他行了礼后就向里院走去。
主屋处,门帘忽地从内被人撩开,八岁大的福隆安站在门内,双眼期待着看着被抱来的弟弟,像是才刚刚发现了站在院门口的阿玛,向着傅恒露出一个横眉冷对的表情。待福康安被抱进去,傅恒的这位大少爷才斜斜地挑了下眉,冲着傅恒大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把门帘撂下了。
傅恒气极反笑。
好啊,说了正在作画不想被人打扰,现在看来,只怕这个“不想被人打扰”只是特对他来说的吧。
傅恒手指曲起,指节在他用力之下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他对卜隆说:“等会儿你随我进去,不管你是拖的还是抱的,给我把福隆安那小子弄出去,听见了没?”
卜隆挠挠头:“大少爷天生神力,又跟着奴才学过好几年骑射武术,现在想把他制住,有点儿难了。”
傅恒说:“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怎么他才一个八岁小儿,你这师父就要被拍在沙滩上了?那下次随军,我就把你放到伙夫班里算了。”
卜隆嘿嘿一笑:“大人放心,我就算把那小子扛起来,也绝不让他继续打扰您和夫人。”
傅恒冷笑,说了一声“没大没小的小子”,就大步迈进了院子里,挑起门帘进了主屋。
进去了,果不其然那很久没有闻到的幽远的兰香扑面而来,傅恒往里一看,正看到了一脸笑容坐在床边逗弄福康安说话的时春。
福隆安正抱着弟弟听他把“哥哥”说成“格格”,正耐心地纠正,倒是一旁闲下来的奶娘先看到了面上又冷又煞的傅恒和卜隆,一怔赶紧给请安。
福隆安抬眼不满地看过来,未等他皱眉开口说话,卜隆已一步上前把他并着他怀里的一岁小儿抱了起来。
“卜隆,你放我下来。我今日绝不许他再近我额娘一步。”
卜隆听了这话一吓,赶紧加快步子就抱着福隆安往门外跑:“哎呦我的小主子,你这是不要命了啊,你阿玛的虎须也敢揪。”
时春急着跟了几步:“卜隆!你小心些,别把福康安摔了!”
傅恒伸手,在她路过他的一瞬间,把她拦了下来。
院外,卜隆刚把福隆安放下,福隆安便往里屋冲。
卜隆赶紧把他拦住,福隆安伸脚便踹,被卜隆格挡住。
“你怀里还抱着小少爷,小心不要伤了你弟弟!”
福隆安低头看一眼一脸懵懂甚至还有些兴奋的福康安,抬头张望一圈,找到了小步跑出来的乳娘,把弟弟往她怀里一放,转头对着卜隆突然动起手来。
卜隆一边接着他的招,一边问:“你这又是何必,他可是你阿玛,你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福隆安冷声:“他根本不配做我的阿玛!额娘曾经苦苦求他留下,可他呢,执意要接准噶尔的烂摊子!满朝文武都不赞成用兵,只他会逞英雄,到了后来,更是请旨亲上了前线!我小的时候他就不在府中,福康安出生的时候他更不在额娘的身边!额娘难产出血差点就死在那天夜里了,可他呢,远在准噶尔,北京城人人都在说他富察傅恒英勇,敢为别人不敢为,可谁知道额娘那时候生死不测?他为了他的功名利禄,为了他的名扬千古,置妻儿不顾。就算他是平定了准噶尔的英雄,是我大清的功臣,我也不会原谅他!”
卜隆小声地叹口气,他收起拳脚:“大少爷,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少夫人生大人的气,可是您不能。他一直都是您心里的英雄、崇敬的对象,可您知道他为了让我们大清的百姓过得安宁,有多少次差点死在刀剑下吗?您的阿玛,他是在用命,来搏一个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啊!”
福隆安皱紧了眉,没有再说话了。
半晌后,他又看了一眼主院,伸手从乳娘手里把福康安接过来,往外走:“如果今天额娘原谅他,我就原谅他,若是额娘不原谅,也是他活该。”
卜隆笑叹了口气,看着徒弟言不由衷的表情,也跟着出了院子:“大少爷,放下你弟弟,跟奴才去演武场练几招吧,您这进步不小啊。”
福隆安的声音响起:“谁今儿个要和你玩,我带福康安去宫里看令妃娘娘,明儿个再说。”
-
屋内。
时春看了一眼傅恒横在她面前的手臂,转身往内室走。
没走两步她就腰间一紧,被傅恒抱起走向了床铺。
“你放我下来!”她恼羞成怒。
“别动!”傅恒说,撸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手腕。
他常年用剑变得粗粝的手指抚上她腕上的几道咬痕,轻声道:“疼吗?”
时春看着他因为夜里在军帐点灯研究战局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忽然就放软了神色。
“现在不疼了,当时,我没有什么感觉了。”
傅恒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下巴紧紧靠在她头顶上,他抱得太紧了。
“额娘后来告诉我,”他眼睛红起来,声音有些发涩:“你大出血后,意识几近全无,为了清醒着生下福康安,你咬着自己的手臂不松口,直把手臂咬得血肉模糊,强撑着生下他,你才终于晕了过去。”
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你在床上意识全无地躺了三天,谁都以为你撑不下去了。我的信送回府里,额娘日日读给你听,她说你第一次有反应,是听到我小胜的消息。你昏过去前告诉额娘绝不能把你生产遇险的事告诉我,于是额娘在信中绝口不提你,我便知你定然出了事。须知我的时春,她最担心我在外面放心不下家人,每日定会在额娘的信后附上一纸家书。家书忽地断了,我的心,也骤然快要停了。”
时春闭上眼,靠在他怀里,良久,几滴泪打湿他的衣裳。
“你走了以后,我总在想之前和你争执的事。”她说。
“我明明知道你的志向在哪里,可我听说你不满足在后方办理军务,执意请命要奔往前线的时候,我还是怕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么不识大体,我从不想成为在身后扯你后腿的人,但那次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知道,”傅恒轻吻她额头:“你怀福康安的时候胎象本就不稳,孕中吃了很多苦头,导致你太过缺乏安全感,那个时候我突然说要上战场,你感到惊惧也是正常的。是我不好,我亏欠你和孩子太多。”
时春抬头:“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吗?我们都心高气傲,谁也不想轻易低头,但后来还是你最先向我低了头,你那时候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先对一个人低头过,你赢了’,你还记着我是怎么回你的吗?”
傅恒轻轻勾起唇角:“你说,‘夫妻之间,没有对错’,我记着,我都记着呢。”
“所以你走后,我便不生气了。可我只是后悔,在你前往前线前,竟然只是跟你大吵一架,我害怕,倘若你出了什么岔子,我对你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让你永远别再回来。”
时春看着傅恒,眼泪打湿了她的睫毛。
那日傅恒出发,他身着软甲,身后只有数十骑护送。
他出发前最后回头,看着她,说道:“我很快回来。”
她只是仰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屋顶,轻轻说:“你也可以永远别再回来。”
后来她难产昏迷后的三天,她总是反复地做一个梦。
梦中的傅恒坐在马上,对着她伸出手,说:“时春,过来。”
她笑着冲他跑过去,未等碰到他的手,梦境一转,她爱的人,躺在准噶尔贫瘠的沙土上,闭上了双眼,如她所言,再也没能回来。
那梦太过于可怕,以至于醒来后的一年,她照顾额娘,抚育孩子,没有和任何人提到过。
她笑着摸着傅恒的脸,感受手下他温热的皮肤。
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我第一眼见富察傅恒,绝不会想到有天我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她声音颤抖地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双目中泪珠滚下,像是破碎掉的夜星。
傅恒敛目看着她,目中水光一闪,他握起她的手,想之前的每个日夜一般,十指交缠。
“史书上的富察傅恒会是一个勇士,然而生活里的富察傅恒,是你的丈夫。”
我与你起源于相知,在岁月转角处相爱。
-
“富察家出了个情种。”
人人都这么说。
有一日午后,她在书房读纳兰词。
是那首《金缕曲》。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他听得蹙了眉,走到她身后,盯着看了两眼。
“太悲伤了,我不喜欢。”他说。
时春只是道:“每次读纳兰家这位先人的词,读到他写给亡妻的这首,心里面总会觉得很难过,这是有多么沉重的爱,才能发出这样的感叹。”
傅恒抽出她手里的纳兰词,轻吻她的唇角,只是道:“我们不必羡慕纳兰容若,我们比他圆满。”
时春后来每次回想起他的话,总会在他枕边睁眼看着他,傅恒能感受到她的视线,但他只是扬起一个微笑,沉入梦乡。
因为那目光太过温柔,以至给了他一夜又一夜的甜蜜。
后来他对着海兰察和军中部下的调笑,只是淡淡一笑,走出帐中,遥望着北京城的方向。
我爱的人是个绝色,我念之如狂。
——
一眨眼,原来就爱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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