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十四、车邻(1)

小说:无绝 作者:岳千月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

    冬季总是干燥,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飞扬着细小的沙尘。土路两侧都是稀疏的杂树,枝干都枯秃着,在寒风中簌簌地抖。

    这不起眼的荒郊野路是通往神烈山的必由之径,路边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酒肆,立着高高的木杆挂个酒旗迎风招展,上书“缘来酒肆”四个大字。

    酒旗下列着七八木桌,三三两两地聚着客人。有的安安静静喝酒吃菜,有的和同伴们高谈阔论,生意倒是很兴隆的样子。

    这地方的过客鱼龙混杂,有提刀佩剑的江湖中人,有赶路的商人和押镖的镖师,据说偶尔还会有不远处的山贼跑到这里来打几两酒,切几斤肉——至于付不付账,那便是两说了。

    关无绝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他捡了张靠里的桌子坐着,随意要了些粗酒和一碟点心,披星戴月双剑就搁在桌上。

    他昨晚连夜出了息风城,主要就是怕教主醒来再多添麻烦,等真的离了烛阴教反倒放慢了脚程。

    这个缘来酒肆,关无绝是很熟悉的。因为从神烈山往南行,直到下一个镇子的这一段路程里,只有这一所酒家。烛阴教众外出办事,基本上都是在这里歇脚。

    而关无绝又尤喜这里自酿的土酒——酒味冲,劲儿猛,虽失绵厚醇香,却能叫人热辣辣晕乎乎地爽上头。刚裹了一身寒意从神烈山上走马下来,在这里灌上几大口烈酒,就能把全身都给暖了。

    既然喜欢,关无绝自然来的多,不知不觉也成了这酒肆的常客。酒肆的老板姓杜——家中排行老四,熟客们就叫他杜四儿——也识得他的身份。

    关无绝还记得有次他替教主离教办事,在外头奔波了足足三个月才把一切都料理的干净利落。回教的途中也是在这里歇息吃酒。

    那天恰好杜四儿不在,却遇上个陌生的年轻说书先生在说书,正讲到不远处那神烈山息风城。四方护法顿生好奇之心,饶有趣味地听下去,却不由得哑然失笑。

    ——本以为要谈那刀光剑影之秘辛、江湖夜雨之恩怨,怎料这位说书先生不是个正经的,讲的都是风花雪月情万种,偷香窃玉春宵度,红烛软帐,鸳鸯交颈——真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竟把烛阴教中人当作了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臆想的对象!

    而其间着墨最多的,赫然是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的情爱纠葛。

    说来这说书先生还真有几分歪才,把话本子写的那叫一个凄婉幽怨又感天动地,听的关无绝几度想上前揍人又憋不住笑出来破了功——没法子,想想从自家教主那张嘴中说出缠绵入骨的情话儿的模样……实在是消受不起。

    后来他便动了坏心思,找那说书先生买下了这册话本子,带回去逗教主……

    关无绝想起以前一些事情,嘴角便不自知地带起了柔软的弧度。

    他慢悠悠饮了两口酒,忽然听见希律律的马鸣——是栓在外头的流火在鸣叫。

    流火是烈马,但很有灵性,平日很少无端地躁动嘶鸣。关无绝起初没答理,听它鸣叫不止便觉出点异样,不由得转头去看外面。

    就是在他抬头的同时,酒肆中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

    映入眼帘的,便是酒肆之外缓缓而来的白马。风姿卓然的俊美白衣人紧勒了缰绳,于缘来酒肆的十几步开外下了马,牵着马儿就朝关无绝拴着流火的地方走过来了。

    ……没办法,流火的样貌实在太出挑,寻常人路过也不由得啧啧赞叹一句好马,偏偏这马儿眼尖又认人,远远的一瞧见教主就扬蹄儿叫唤。云教主可不早八百里开外就认出它来了。

    马儿在此,马儿的主人自然也在此。云长流将自己坐骑的缰绳往流火的旁边系了。那匹名唤飞雪的白马便立刻去嗅关无绝的流火,两匹马儿互相蹭起来,好不开心。

    云长流任这两只玩闹,自己抬腿便进酒肆里去找他的人。他气质过于孤冷清绝,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当然事实上只是在山上待的太久几年没出家门的缘故——很容易便引起酒肆里的客人一片低声的窃语。

    “……”

    关无绝眼睁睁看着他家教主跨进了酒肆的门槛,手一哆嗦,碗里的酒泼出来好几滴。

    “这位公子请。”酒肆老板杜四儿迎了上来,他是个竹竿似的瘦子,唯独一双眼睛生的很大,一看就是个机灵伶俐的猴精儿。

    杜四儿在这地方做了快有十年的生意了,一看云长流就不是寻常人,急忙堆起最热情的笑脸点头哈腰:“这位公子,可是要吃酒吗?”

    “不必。”云长流风轻云淡地一指外头的流火,“我来寻这马的主人。”

    “哦,您是……!”杜四儿瞪大了眼,一下子就猜到是烛阴教里的大人物驾到了,“哎呀贵客贵客,快快里头请……”

    其实云长流也不用他来请。这酒肆占地没那么大,教主打眼一扫就看到了人,走过去时没有丝毫的停顿,连在关无绝对面坐下的动作也流畅无比。

    “……”关无绝沉默良久,终于动作僵硬地把酒碗放下,面上露出极其难以言喻的,仿佛是生无可恋般的神色望向云长流,低声道,“教……您怎么来了!?”

    “出门在外,你便唤我一声公子吧。”

    云长流十分平静,他往桌上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品味。

    “公子!先别吃……”关无绝急切地一把握住云长流的手腕,“您先告诉我,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其实他自看见云长流这一身利落的装束和腰间的逐龙鞭就知道要糟,教主平日里不配兵器,这回却把老教主亲传的逐龙鞭都带上了身……这大概就不是开玩笑的事了。

    “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云长流拍了拍,示意关无绝放手,“怎么,莫非世上有什么地方,只有你去得,我去不得?”

    “可是您的逢——咳,您的病情……”

    “我的病,发作间隔并无那么短。”

    云长流斯条慢理地把那核桃酥吃了,又颇为优雅地挑了块颜色青翠可人的绿豆糕,一口咬下去,“至少……护你这一趟不成问题。”

    关无绝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您这什么话,属下怎么就还要公子来保护了!?”

    他长叹一声,劝道,“您听我的,还是回去吧……”

    云长流道:“不回。”

    关无绝:“……”

    这怎么直接开始耍赖了?

    云长流又道:“你不需要我保护,那我便看着你不惹事。你这一趟去做什么我已知晓,若是敢闹出什么乱子,我决不能饶了你。”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教主手头那块绿豆糕也被他吃掉了。

    “是是是……”关无绝认命地从盘子里挑了个卖相很可爱的枣丝卷递过去,“公子,您是不是今晨还没用早膳……”

    云长流伸手接过来,点头道:“嗯。”

    关无绝转头叫了一声:“杜四儿!再来一盘点心,沏一壶热茶!”

    杜老板早就悄悄关注着这边呢,一见有吩咐立刻应道:“哎好咧!马上就来!”

    “所以您……”关无绝又转过来,无可奈何地压低了声音问,“就这么一个人出来了?温枫呢?”

    问完这一句,他又举碗喝了一小口酒。心里暗自感慨道,幸好教主从来不饮酒的,要不然自己这得是吃的喝的都让出来了……

    “没叫他跟着。带了二十只阴鬼,都隐在后面。”云长流看了护法一眼,指了指盘子……虽然里面已经没剩下几块点心了,“怎么不吃?”

    听了带着阴鬼关无绝才定了定心,二十只阴鬼齐出,只要不是碰到那种极凶险的埋伏,应该没有应付不了的局面。

    ——他只顾放心,却还没意识到,教主弄这么大阵仗其实是为了护送自己。

    关无绝嘴上含糊地应了几句,心里愁着可把教主这尊大佛怎么办好,从盘中剩下的点心里头随手捡了半块,也没心思看是什么花样就往口里递,只觉得连本应甜美的点心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云长流:“……那是莲子糕,苦的。”

    关无绝:“……”

    教主低头一瞧,恰好自己手上的枣丝卷最上头的那颗蜜枣还没吃,就轻轻掰下来递过去,“嗯?”

    “公子我不……”

    关无绝刚想谢恩婉拒,云长流猝不及防地手撑着桌上身往前一倾——直接把蜜枣塞进了他嘴里。

    ——关无绝瞬间如遭雷殛,他全身都动不了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叼着那颗蜜枣儿,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教主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不是说好不再这样亲近了吗?不是说好以后只做主从吗?不是说好有云丹景那层血恨隔着从此以后都不能好了吗——

    好吧冷静想想似乎从来未曾有过什么“说好”,但是教主明明一直是这般表现的!

    云长流慢慢收回手,敛下眼睫盯着自己刚刚捏过蜜枣的手指,一阵酥麻之意自指尖涌上心头。

    ……不知道方才一瞬之间,是否触到了那人的唇舌。

    这时候杜四儿终于将新要的点心和热茶端上来了。关无绝仿佛得了救一样,急忙站起来给教主沏茶。

    云长流看着他有些慌张地倒茶,忍不住低头悄悄含了一下自己的食指,蜜枣的淡淡甜意顿时在口中扩散开来。

    云长流的胸口就莫名地冒出些毫无道理的难过来,心说:虽说一年前出了那样的事……可如今本座这就要死了,你连吃我一颗枣儿都不愿赏个好脸么?

    于是教主便下定决心:

    这就是最后了。

    刚刚那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的放纵了。

    ……

    ……真的是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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