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下沉在深深的梦里。
光怪陆离的景象从他身边穿梭而过,却不停留。
他似乎淹没在冰寒刺骨的深海之中,被可怖的与水流吞没。残存的感觉被一次又一次拍击在海底的巨石暗礁上,每一次都是粉身碎骨,每一次都是窒息濒死。
他总是无法彻底地昏迷过去,因而无法解脱,只有苦痛永无止境。
……
一个漆黑不见光的屋子里,年幼的长流小少主盘膝而坐。
小少年一身胜雪的华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每一寸都精致秀美得如泼墨古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然而那张稚嫩的面容上,却是毫无生气的清冷淡漠。他从屋子里望着窗外,浅浅地抿着唇,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铸成的雕塑。
这个从娘胎里带了剧毒的孩子,自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楚的折磨。
逢春生毒最忌心神大动,不可大哭大笑,以至于随侍少主的下人都是古板恭谨的老者。随时都有发病危险的小少主不可劳累,不能外出游玩,没有同龄伙伴,每日咽下的最多的膳食就是或苦或涩的药,每隔三五日便要经受一次凌迟般的剧痛。
在这间孤寂无比的屋子里,无数次地痛到昏迷,再无数次地痛醒过来。浑浑噩噩,感受着生命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磨损。
逢春生的可怕正是在于这种无穷无尽的绝望,多少中毒者根本撑不到被毒疴磨尽生机,便因忍受不了毒发时生不如死的痛苦选择自绝而死。
小少主在一片黑暗中向窗外望去。
他的眼瞳澄明灵澈,单纯如婴孩,却已经阅尽了多少人一生也无法想象的辛楚。
为什么还活着呢?
是在等什么人吗?
有谁会来吗?
……
“唉?你就是……婵娟的另一个哥哥吗?”
清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屋内还是一成不变的寂寞;屋外却是春暖花开,鸟雀呼晴。
粉雕玉琢的女孩踮着脚,白嫩的手指努力地扒着窗沿。一双水眸好奇地一眨一眨,亮的像星星。
坐在窗边的白袍小少主怔怔地望着她。
“咦……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不认识婵娟吗?”
婵娟小姐奇怪地歪着头,初春的暖阳在她扎起的环髻上金绸般流动,闪着点点碎光。
女孩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用一根指头点点他,郑重地道:“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呀。”
锦衣玉佩的丹景小少爷跑过来,撇着嘴去拉他的妹妹:“婵娟,你别理他。这家伙怪怪的,是个哑巴!”
云长流薄唇动了动,凝视着窗外的一对小兄妹。
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已经太久没有同龄人这样和他说话。
许久之后,小少主才轻轻地吐字:
“……不是……哑巴。”
云婵娟就笑的像得了糖果一样甜,一手拉着云丹景,一手指着云长流:“丹景你听你听,他不是哑巴呢!你是哥哥,他也是哥哥!”
“哇,真好!婵娟有两个哥哥啦!”
……
有银铃似的笑声自远而近。
“长流哥哥,长流哥哥!”
小小的云婵娟裙摆飘扬的像一只粉蝶,她怀里抱着一大簇新鲜的野花儿,蹦蹦跳跳地一直跑到窗前。
“今天娘亲带我们出去玩啦。你看你看嘛,山花儿开的可好啦!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出来玩啊?”
云丹景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筐,里面是满满的野枣子。小少爷梗着脖子哼道:“都说了他是哑巴哥哥,还是病秧子哥哥,当然没法出来玩啦。”
云长流依旧坐在窗边,依旧不说话。
只是他向外看的眼神却是那样地温柔安宁。
云婵娟也不介意,笑得天真烂漫,将短短嫩嫩的小胳膊努力一扬,一朵开的最盛的花儿就隔着那扇窗被抛了进来。
“婵娟的花花分给你!”
那花儿划过一道圆弧向下落。
云长流便向上伸手,将那朵不知名的野花接在他苍白的掌心。
他垂下眼睫,很认真地低头去嗅花香,是清甜的味道。花瓣上还挂着亮晶晶圆滚滚的露珠,似乎还带着阳光与泥土的气息。
那样的生机勃勃,于别人俯仰可拾,于他却是可望不可即。
无论是娘亲,还是出去玩……
他都没有,永远不可能有。
“喂,哑巴哥哥!”
咚咚的几声响,又有东西从窗子里被抛进来。
小少主侧眼一看,几颗鲜红的野枣子滚落在他身旁,压的白袍起了褶皱。
云丹景在窗外高高地昂着脖子,奢华的锦衣沐在阳光和斑驳的树影底下,冲他扮个鬼脸:“才不是要分给你的啊,是我们摘的太多了,沉死了,带不回去!没法子咯,赏给你吃了吧。”
云婵娟皱起鼻子,小声道:“明明是你非要绕路过来看长流哥哥的……”
云丹景的脸刷地通红,恼羞成怒:“我我我才没有!小丫头胡说八道,看我不揍得你屁股开花……”
夏天是火热的季节。树影浓绿,云淡风清。
两个小孩子笑着闹着,转眼间跑远了。
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
还有带着盛夏气息的,野花和枣子。
……
枯黄的落叶坠在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泊里,顷刻间被染成血腥的红。
冲天的火焰,弥散的浓烟,都像一团团沉郁的色彩,干涸在这个肃杀的秋夜。
焦黑的尸首。
背叛与死亡。
云婵娟站在骄阳殿的废墟前,已经是少女的样子,她依旧是那样美,那样楚楚动人。只是依旧美貌的脸上笑容不复,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狠毒的恨憎。
“长流哥哥……丹景死了,我哥哥死了。”
血泪从她的双眼中淌下来,如罗刹恶鬼般骇人。云婵娟声音嘶哑,字字泣血,“你为什么不为他报仇,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
骤然风声呼啸,将少女的声音埋得很轻很远。
“——你不是我们的哥哥吗?”
云长流浑身冰冷,动弹不得。血腥味灌满了胸腔,令他无法喘息,又仿佛要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想说话,想呐喊甚至怒吼,却又一次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竟恍惚地看到关无绝跪在他面前。
染血的红袍,染血的双剑。
而云婵娟不知何时从后面一步步逼近,她的手里也提着一柄剑。
“长流哥哥,求你为丹景哥哥报仇。”
“要不然,你就不是我的哥哥。”
她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剑塞进他手里。
云长流双目失焦,僵的像个木偶。
他的魂魄已经疯狂地挣扎起来,却被束缚在不能动作的躯体里,无法反抗。
“杀了那个仇人,杀了他。”
她握着他的手,逼他拿起剑。
她推着他向前走。
关无绝依旧跪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也不抬头看他一眼。
“——杀了关无绝。”
云婵娟猛地一推他的后心。
剑尖直直地刺向了关无绝的胸口。
……
“不……!”
云长流猛地一挣,如避蛇蝎般将手中的长剑远远扔开。长剑却在这场诡梦中幻化了形体。扑通坠地的,赫然是那条血淋淋的刑鞭碎骨。
周围开始下雪。
刑鞭落地的几步远处,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尸体身下的血在不停地流,洇在皑皑白雪中红的刺眼。
纯白的雪,鲜红的血。白红纠缠,竟似昔年隆冬与什么人一同栽下的朱砂梅。
“……不,”云长流肝胆俱裂,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如压巨石,喘不上气来,“不,不……!”
不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不可以是这样!
“——无绝!!”
他一声惊叫,从梦魇中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天光乍亮。
香炉里的安神香悠悠地燃着一缕白烟,养心殿里宁静如常。
“教主!”
温枫守在床头,眼圈都熬红了。担忧与安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面容上交织,最终化为带了哽咽的一句,“睡了将近一天,您可算醒了……”
云长流冷汗浸透了衣衫,神思仍是昏沉恍惚的,张口就问:“无绝呢?”
温枫心里酸涩地一痛。
一年前那次教主亲自对护法动了大刑,鞭子刚一离手人就昏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人还迷糊着,却是一开口就问,“无绝呢?”
然而这个时候,护法大概已经骑着他的乖乖小流火儿越过那九曲的赤川下了神烈山了。
温枫怕实话实说再扰了教主心神,只能硬着头皮撒谎:“护法昨晚守了一夜,今早温枫劝他回去休息了……”
云长流缓了缓神,任自己慢慢放松下来躺在枕上,平复着凌乱的呼吸,脑子里这才渐渐清晰了些许。
养心殿外云婵娟的刁蛮任性,落下的剑鞘与含着恨意的哭喊,毒发时生不如死的剧痛,还有……是了,他唤了无绝的名。然后……
看教主不言语,温枫从手旁的案上拿了巾子,细细地替云长流把额上的冷汗擦干了,转过身想替教主倒杯水,却忽然听得背后细响。
温枫转头。云长流已经缓慢却有力地撑起上身坐了起来。
他面容仍略显憔悴,汗湿的长发贴在耳畔,直视着温枫的目光却已然镇静而锐利,嗓音清冷冰彻:“——你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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