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的两人,一个活了下来,一个死了,他们都是光棍,没有亲人,连大名也没有,死的那个姓李,在家排行老二,都叫他李二,如今死了,立碑的时候都只能刻上李二这个名字,人们的生死都已经麻木了,但周围的人死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哀戚。
李二今年十七岁,逃难的时候跟家人失散,碰到了刀哥,就一路跟着刀哥走,为人憨厚,也不爱说话,他一颗门牙在跟人抢食的时候被打掉了,那以后连笑都是闭着嘴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吃饱喝足,娶个婆娘,生几个孩子。
刀哥哭得最惨,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坐在坟头上跟坟里的李二絮叨。
“小二,如今买不到你在下头用的钱,哥哥先欠着你,等日后能买着了,哥哥就烧给你,你别急着投胎,你等哥哥给你烧,你拿去打点打点,跟大老爷们说,下辈子让你投个好胎,投去好人家,也做个小少爷,天天吃白面,天天有肉吃。”
杨予安站在一旁没说话,他出去一趟,整个人都变得阴郁起来,他蹲坐到刀哥旁边:“大哥,是我没看好人。”
刀哥一抹眼泪,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怪你!怪这天杀的老天爷!怪那天杀的朝廷!但凡给人一条活路,哪里就会成现在这样!把我们当猪狗!猪狗还有口吃的,我们可没有!”
当年朝廷的赈灾粮发下去,那是什么粮?石子混着糠,原本能吃的糠混了石子,有人没挑拣出来,吃了几次,人就不好了,何况只有那么一点,就算挑拣出来了,还不是一样饿死?
“四弟说得对!”刀哥站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就该反他狗日的!”
“大哥!”杨子安连忙劝道,“慎言!”
刀哥摸了把泪,终于恢复了一些励志,他吸吸鼻子,不再说话了。
死在外面的那些人,是被杨子安就地掩埋的,只有木牌当碑,刻着他们的名字。
他们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从生来开始,就在社会最底端艰难求生,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大约就是一家人还在一起,过年的时候尝尝肉渣的日子。
刀哥使劲吸了吸鼻子,挥手让杨子安走。
“我再跟小二说会儿话。”
杨子安只能点头:“大哥,也别太伤心了。”
刀哥:“我知道。”
人死了,可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新来的人被剃了光头,许多人连下头的也剃了,现在天气暖和,洗澡不用烧水,打了水晒一天就能洗了。
这些人都很惶恐,他们基本都是被主家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带着他们一路走一路卖,现在买人的也少了,他们大多数每天就只有一个豆渣饼,里头混点糠——那还是人牙子做了生意,心情好的时候。
他们都不愿意逃跑,跑了,豆渣饼就没了,被人牙子带着,好歹还有豆渣饼吃。
一路长途跋涉,就靠一个豆渣饼,他们早就瘦的没什么人样了。
林渊观察着这些人,发现他们已经被原本的主人们给“驯化”了,自己不会做选择,也不会去思考,主人叫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原先家里的时候,他们听主家的,被卖给了人牙子,就听人牙子的。
现在被卖给了林渊,他们就理所应当的听林渊的话。
只要有主人,他们就安心。
这些人瘦的皮包骨头,杨子安原本买了一百多人,但现在在林渊面前的,只有五十六个人。
都是男人,杨子安没敢买女人。
“女人和孩子我不敢带回来。”杨子安解释道,“路上太危险,买下来也活不下来。”
林渊明白,他叹了口气:“没什么。”
杨子安却说道:“四弟,你也别内疚,只有城墙建起来了,里面的人活命的机会才会变大,我们不出去买人,以后就只能等流匪杀进来。”
经历过两次流匪的杨子安认真说:“做任何事,都得有取舍。”
林渊伸手抹了把脸。
他心里一方面清楚,如果不买人回来,不填充人口,这个庄子就不能良性循环下去。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那些人是因为自己的指令死的,而他原本可以避免这些。
巨大的愧疚和自我怀疑快要把他淹没了。
在现代,他做的最大的决策也不过是一个项目要不要进行下去,评估这个项目的价值可以注入多少前期投入,决定的也不过是他自己个人当月的奖金如何。
现在,他做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人命,他犯一个错,就得有人命填进去。
林渊终于知道上战场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将军。
一定要足够冷静,要心硬如铁,才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杨子安目光坚定地看着林渊:“这件事,你没做错。”
林渊仰头看天,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可不能哭出来,等他再次低头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冷静锐利起来,冲杨子安说:“我们必须在明年开春之前把城墙弄出来,除了种地的以外,所有人都得去弄。”
林渊说:“我带人打铁,把武器弄出来。”
“炭我会想办法。”林渊说,“我会想出办法的。”
杨子安拍了拍林渊的肩膀,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四弟,这样就对了,现在谁都可以倒下,你不行。”
林渊现在是所有人心中的“东家”,代表的不止是决策人,代表的更是安稳的生活,一旦“东家”倒了,他们就会心慌,会忙乱,人心不稳,浮躁的时候就会出事。
林渊:“我知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杨子安带着人挖窑,找烧砖用的土,漫山遍野的找,有时候直接睡在野外。
林渊则是带着人去山上分辨不同种类的树,一次次的实验那种木材能烧出更好的炭,还有适合的温度——没有温度计,自己一次次的用手背去试,林渊的手背也因此全是烧伤的痕迹。
如果能找到煤矿就好了,可惜他们根本没有人力去漫山遍野的挖可能有煤炭的地方。
比起杨子安和林渊,反而是捕猎队的人收获要大一些,他们最近抓到了不少竹鼠,全部养在了庄子里,竹鼠能啃食木材和打洞,所以只能关在屋子里,大多数时间竹鼠都很安静,只有被抓住的时候才叫。
吃的也很简单,跟猪一样好喂,基本是什么都吃。
秋天的时候,不少竹鼠都已经怀崽了,林渊让他们先把竹鼠养着,每天喂点草籽和竹叶,多的猪草也能喂两把,竹鼠长成快,一窝能下好几只,等第二批长大了,就能过上有肉吃的日子了。
兔子也打了几只,不过都瘦的可怜,回回都是单只,一共就抓了四五只,就直接给吃了。
现在每天能尝到的肉味就是鱼汤,很多人把杂粮馒头泡在鱼汤里,馒头吸满了汤汁,也算得上是美味。
果儿,林渊现在唯一的妹妹,因为是小孩子,失去姐姐的伤痛过去之后,就开始每天跟着二两和狗子跑。
林老爹倒是说过几次,都被杨氏撅回去了。
杨氏说:“我不求她日后富贵,知书达理,但求她平安长大,如今这世道,她能跑能跳,才是活命的根本。”
林老爹讲不过妻子,说了几次没用,便也不说了。
果儿是个黄毛丫头,她在娘胎里长得不太好,头发发黄,细胳膊细腿,二两和狗子也不敢带她去池塘摸鱼,就带她去摘山上的野果,就在捕猎队旁边,他们可不蠢,知道得跟着大人们,不能去见不着的地方。
人多,野兽也不敢来。
果儿拿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放满了深红色的小果子,每一个大概只有一颗小珍珠那么大,但是很甜,吃进嘴里,舌头都能被染红,在这个没有糖的庄子里,这点甜蜜的味道就足够让她满足了。
“二两,狗子,吃。”果儿把篮子凑到他们跟前,她长着雀斑,皮肤偏黄,笑起来却很有感染力,“很甜,你们吃。”
二两虽然一直跟着林渊,但以前在林家的时候,也跟果儿打过交道。
这几位小姐和少爷一样,都是顶良善的人,得知二小姐和三小姐夭折消息的时候,二两也真心实意的大哭过。
“谢四小姐的赏。”二两毕恭毕敬的跪下去,果儿说,“快起来吧,你别跪我,我不许你跪。”
二两站起来,拿了几颗塞进嘴里,冲果儿笑:“甜,四小姐摘的就是甜。”
说着还用手去推狗子。
狗子本来想跪的,果儿却拦住了他,她说:“你也别跪我,不然我就跟大哥说。”
狗子茫然无措地看了看二两。
二两:“狗子,听四小姐的。”
狗子站起来,果儿上手抓了一把果子给他。
果儿说:“真甜啊。”
“我得给哥哥多带点!”
她兴奋极了,在山上带了几乎一天,要不是捕猎队要下山了,她能一直待在山上。
林渊看到那些浆果的时候也很高兴,确实很甜,含糖量高,就是个头太小,他问果儿:“这果子还多吗?”
果儿点头:“多!山上都是,就是枝上有刺,要小心些才行。”
林渊准备先用果儿拿回来的这些果子试试,看能不能熬出糖来。
如果可以,正好这段时间女人们也不用缝制衣服了,叫她们跟着捕猎队上山踩采果子。
甜食,有时候真的可以慰籍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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