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时间获得胡少帅的目标意愿时,褚韶华还真没有发财的主意, 那一瞬间, 她只是想着, 胡少帅曾帮过她,她得这机会, 正好报答回去。
在第二刻, 她才意识到, 这莫不是上海无数买办心心念念的军火生意?田家老爷子一去, 田家代理的督军府的军火生意顿成上海第一肥肉,席家这样的家族都要露出尖牙, 伸长脖子张开嘴咬上一口, 只恨不能吞吃入腹。那也只是在上海, 陆督军尚要受北洋政府节制, 他虽驻军江南,所能动用的资源怕是无法与关外土皇帝胡家相提并论。
褚韶华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商人, 原因就是, 她对于金钱是一个有所节制的人。褚韶华是那种, 没钱过不了日子,她不愿意吃糠咽菜, 更不以吃土为荣,她这人生性虚荣, 就爱吃好的穿好的, 可她所认为的“好”, 无非就是吃穿不愁, 她便满意。她并非要金莼玉粒,更不需金玉满襟。
所以,在物质上,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这就注定,她不是一个贪婪的人。
所以,哪怕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军火生意的机会,褚韶华仍是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跟胡少帅打听起来,可联系过其他洋行,都要哪些军火。
胡少帅唇角微翘,眼睛弯起,完全是给褚韶华逗笑的,“你说我有没有联系过别的洋行?”
褚韶华心下一动,就知自己问了句蠢话,倘胡少帅已经透露出想买军火的意思,现在哪里还轮得到褚韶华给胡少帅做向导,还怕胡少帅这里不宾客盈门么?
胡少帅看向褚韶华,温声道,“以往买军火都是通过洋行,这一次,我不希望经过洋行,我希望能亲自见一见美国的军火商。”
“我虽不认识美国的军火商,打听一下不是难事。”褚韶华唯一犹豫的就是,“杨丘在美国的时间比我要长,而且,胡先生你和杨丘多年交情,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呢?”
“我认识的人很多,但我只看谁能帮我把这件事办好。”胡少帅坐在一棵柠檬树下,双腿相叠,意态温雅,阳光自树间漏下,落在他握着白色的咖啡杯的手上,那只手,像玉雕琢而成。他说,“如果我想给关外大学请几位有学识的教授回去任教,自然要听一听杨丘的意思,毕竟他在波士顿华人圈里人头熟。与白人打交道,我更信任你的能力,褚小姐,你来美国的时间虽然短,可你与这里有份量的白人说得上话。我听说,今年马萨诸塞的新州长塞缪尔就是你的朋友。”
显然,胡少帅对此事已有考量。
褚韶华也觉着,胡少帅考量的挺对。
让她办这事的话,她还挺有把握。
褚韶华心动。
枝头簌簌而动,一只灰雀从树间鸣叫着冲上天空。
褚韶华说,“联系军火商的事不难,不过,您得先跟我交个底,您这次想采购多少军火。我心里有数,才好去谈。”
“装备关外三省的军火,不只是枪支,重型军火也在范围之内。”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并不能令褚韶华满足,她直接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纸笔,做详细记录。然后,褚韶华绕开洋行,直接给美国的几大军火商发去电报,请他们报价。
一般的军火生意当然要通过洋行买办,但,此一时彼一时。
褚韶华研究过买办的形成,褚韶华自己做过买办,知道买办是怎么一回事。以前,中国对外国世界并不了解,而外国世界对中国也缺乏认知,这个时候,一群精通中外文字,通晓商事的人成为沟通桥梁,这便是买办阶层。
可是现在,随着世界的发展,现在的东方已经不是那个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学习外语更不是什么难事,买办早就过了躺着赚钱的年代,如现在的褚氏商行更相当于一个大的进口经销公司,而不是简单的受雇于洋人做事。
褚韶华的电报发出去,五家军火商都给了回信,只有其中一家的回答是:请与我们在中国的洋行代表瑞恩.曹先生联系。
褚韶华直接把这张回信撕碎扔到了垃圾筒,另外四家都是问具体的购买数量。褚韶华回答:装备三十个马萨诸塞州的枪支、弹药、重型武器。
这下子,先是各公司在波士顿的驻派人员上门请教,接着就是各公司有份量的负责人纷纷到了波士顿。
褚韶华正欲接待各路大佬,杨丘找到学校。褚韶华猜到约摸是军火的事,她是个有原则的人,这事虽瞒不过杨丘,可她是为胡少帅做事,正想怎么让杨丘理解一下,不料杨丘劈头便问,“你在为汉卿联系美国军火商!”
褚韶华见杨丘长眉紧锁,脸色不善,教室外人来人往的,褚韶华带杨丘到湖边的草地上,未答反问,“怎么了?”
“怎么了?”杨丘脸黑如锅底,眼中透出责怪,“这事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是胡先生让我去联系的,我干嘛要跟你说啊。”褚韶华心说,你跟胡先生的关系比我近,他不把事交你,明显不愿意让你涉入这事。我跟你去说,也说不着啊!
杨丘气恼至极,白净的面皮胀红,恼怒道,“大帅买军火,天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就去给少帅联系,你是听大帅的,还是听少帅的。”
褚韶华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见杨丘冲她发火,她便道,“我跟你们大帅认都不认得,他在关外称王,我在美国念书,无恩无顾,听得着他?我当然是听少帅的。”
杨丘登时给褚韶华噎个仰倒,褚韶华不想彼此先闹出矛盾,毕竟杨丘也是胡少帅身边近人,杨父在关外很有地位,她与杨丘也算朋友。褚韶华缓了缓口气,拉他去湖边木质长椅中坐下,软了声音,“天大的事,也别这么急赤白脸的,我先前问过少帅,你在波士顿时间比我长,人头儿也比我熟,你们又是关外的老交情,这事怎么倒叫我办?可少帅执意交给我,我难道推辞不给他办?他曾对我有恩,我可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你也别把我当成那些洋行买办,我不会在少帅的军火生意上赚钱的。”
杨丘到底性情温文,只是,他的长眉拧的更紧,眼中透出浓浓的焦虑。
秋风已至,深蓝明澈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湖畔一只花纹小松鼠鼓着腮帮子跑过,灵巧的爬到树梢高处,湖水的气息裹着果实成熟的甜香扑面而来,褚韶华柔声安慰他,“杨丘,咱们认识的时间虽不长,可对彼此的人品都是知道的。你了解我这个人,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倘能对你有所帮助,我做为朋友,心里也会觉着高兴。”
下午的太阳开始在天边肆意燃烧,半个天空铺满火焰一般的晚霞,湖水染上一层淡金粼光。良久,杨丘深深一叹,终于说出心中忧虑,“韶华,你有所不知,家父现下正在德国与德国军火商谈判军火交易之事。”
褚韶华悚然而惊,面色微变!
既然开了口,杨丘并未让褚韶华等太久,他徐徐开口,“大帅怎么放心少帅一人出国,哪怕有随扈,也会派个老成的人跟着他。他这次出国,本就是为了关外军火之事。家父的主张是购买德国人的军火,少帅似乎另有打算。”
褚韶华已经意识到,这不仅是一桩军火生意,怕还涉及到关外内部权力之事。杨父能被胡大帅派出来谈军火买卖,自然是心腹中人。胡少帅则是胡大帅的长子,法律与实际意义上的继承人。如果心腹大臣与皇太子的意见不一致,这事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了局?
还有,这是否还涉及到皇太子与心腹大臣不和之事?
褚韶华看过的《资治通鉴》瞬间让她脑补出了一出关外权力之争的脚本,杨丘望向褚韶华,他的一半侧脸隐于阴影,一半侧脸被夕阳染上余辉的薄红,眼睛里挣扎与矛盾交织。褚韶华立刻意识到,她的脑补或者不完全是脑补。
褚韶华当即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能不能说服少帅,让他放弃与美国军火商见面的决定。”杨丘道。
褚韶华的唇角抿了起来,她摇了摇头,“这不是个好主意。少帅已经知道他们要过来,这个时候拦着他,只会让矛盾激化。你别着急,你先问一问令尊,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帅过来美国,住在你的别墅,你们有说有笑,关系如同兄弟,并无嫌隙。先弄明白原委,咱们在一起想办法。你想一想,这样大宗的军火买卖,不是一时半刻能谈好的,也不是谁一拍脑门儿便能定的。”
杨丘见褚韶华肯帮忙转寰,知褚韶华的情,感激道,“这事以后怕还有麻烦韶华你的地方。”
“别这么说,自认识以来,我难道还少麻烦过你。”褚韶华想了想,“你若是同意,我把你的忧虑同少帅说一说。”
杨丘笑笑,眼睛明明看着褚韶华,眼神却无比悠远惆怅。他说,“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这不一定有用。”
如果是生意上的事,褚韶华一点就通,政治权利之事,褚韶华思考的时间会久一些,她是在杨丘告辞后,才隐隐明白杨丘的意思。胡少帅来到波士顿,吃住都是在杨丘家,与杨丘亲密仿佛兄弟,如果不是杨丘挑明这桩军火生意背后的隐情,褚韶华必会认为胡少帅与杨家关系极近。
褚韶华是个烈火一样的性情,她想像一回那种与杨父翻脸后,与杨丘亲如往昔的情形,不禁摇头,除非刻意伪装,不然她做不出来。而且,杨丘看来完全不是与父亲生隙不协的模样,杨丘担心父亲担心的要命。
可是,从胡少帅的谈吐举止,看不出半点对杨家的嫌隙。他只是在杨父与德国军火商谈合作时,自己来到美国,让人另为他介绍军火商罢了!
这样的决绝与强势,大概是胡少帅优雅俊之外的另一面吧!
夜幕降临,车灯照亮前路,褚韶华不禁想,那么,摆在我面前的两条路,到底是选杨父,还是选胡少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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