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巨浪之九

小说:野心家 作者:石头与水
    褚韶华给徐探长的第一印象并不是这次的案件, 而是在更早,被田家买杀刺杀的那一次。那次的案件处理的迅速漂亮,迅速是说司法机关的办案速度,漂亮则是褚韶华将那四十万大洋的天价补偿金悉数捐出的事,手法操作委实漂亮。

    老辣的不似女性手笔。

    当然, 现在徐探长得说, 是他视野的狭隘, 才有了这种“不似女性手笔”的判断。

    褚韶华与闻知秋的恋爱, 许多人看来是褚韶华占了大便宜,走了大运道。徐探长也正因此, 才会误以为这件事怕是有闻知秋的指点, 闻知秋有留学背景,在市府任职,依他的眼界见识,有这样的手笔不足为奇。

    如今,在徐探长看来, 这段恋爱因闻知秋的背景,反是掩盖了褚韶华的光芒。以至于许多如徐探长这般不了解褚韶华的人, 会因闻知秋的存在而将褚韶华的才干大打折扣,产生轻视。

    褚韶华的难缠,徐探长终于体会到了。

    她愿意跟你交谈沟通时, 尽管狡猾如狐, 令你抓不到任何把柄, 使人气闷。可相对于她不愿意沟通, 直接使用法律手段,你就会明白,先前的褚韶华绝对是多么的平易近人了。

    褚韶华请虞律师代理这桩案件,褚韶华的意思,徐探长影响到我的工作,以后所有关于案件的事情,除非徐探长有巡捕房正式的咨询文件,不然,我拒绝一切不礼貌的征询。

    虞律师将与徐探长沟通的工作一一接过。

    两人都是从事司法界相关工作,且皆为翘楚,早便熟识。

    虞律师约徐探长来办公室喝咖啡。

    虞律师其实颇是不解,俯身将徐探长的咖啡放到他面前,虞律师与徐探长隔几而坐。虞律师呷口咖啡,“褚小姐很好说话,真不明白你怎么把她惹恼的。”

    “她好说话?”徐探长一幅“你在说笑”的神色。

    “我是说,她很讲理。”虞律师更加精准的用词,“是我见过的最讲道理的女性。”

    “我只是询问一些案件的事宜罢了。”

    “中间必有些不愉快。”

    徐探长没有顺着虞律师的思路讲述与褚韶华间的“不愉快”,他道,“你不觉着很奇怪么?顷刻间死了三个亲人,同胞兄长、嫂子、姨妈溺水而亡,据褚小姐描述,极有可能是被人杀害。褚先生三人刚来上海四天,在上海没有任何利害干系,那么,按逻辑推断,事情的起因可能是褚小姐的干系。褚小姐很幸运的获救,在医院住了两天后出院,在家休息一天就回公司上班。老虞,你认为正常么?”

    春天的暖风自窗外拂过,虞律师的声音也带着一些春风的慵懒,他摇头,“不正常,正常的女子该痛不欲生,该痛哭流涕,自责的恨不能自己去跳一回苏州河,给亲人偿命。哪儿还能工作呢?早完了。”

    徐探长当然听得出虞律师话中轻轻的讽刺讥诮,他端起描金边的咖啡杯,喝口咖啡,“我当然知道,褚小姐非寻常女子可比。”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就不会提出刚才的问题。”虞律师能在律师行出人头地,首要便是有强悍的心现素质以及缜密的逻辑,虞律师道,“几千年来,我国的文化对女性都是提倡柔弱驯顺为美,就是现在,如你我这样,有着留学背景的司法业从业人员,其实也免不了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可我们也知道,时代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变革时期,思想与以前不同了。何况,女人虽然被一直困在内宅,但,女人的柔弱更多是男人的癔想,女人从来不曾柔弱过。”

    “褚小姐的强势,更在寻常女子之上。寻常的女性,不可能从直隶府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乘车坐船,南下千里来上海做事业。有事业的女人,遇事不可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们其实与我们并没什么不同,一样在社会上谋求立足之地。家人意外过逝,不论对谁都是极大的打击,可纵是一蹶不振,又能如何呢?”

    “退一步说,褚小姐伤痛欲绝,恨不能再死一回,难道老徐你就不怀疑她是故作姿态,迷惑于你么?”虞律师道,“我不明白的是,褚小姐是明明白白的受害者,为什么老徐你会怀疑她是施害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

    徐探长自嘲一笑,“褚小姐重金捐款的善行未远,大概没人会这样想。其实,我手里并没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不然,我们就不是在你这里喝咖啡了。”

    “我知道你不是个随便会起疑的人,何况,我们与知秋是朋友,褚小姐更是知秋的未婚妻。”虞律师同样敬重徐探长的专业精神与正直品性。

    “刚开始,我并没有怀疑褚小姐。我最初的调查一直在田家,毕竟,先前田家买凶的事不是秘密。褚小姐昏迷时,我只是对她身边的人做过例行问询,她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风评也很好。不论生意伙伴,还是公司下属,对她的评价都很高。”徐探长浓黑的眉毛浅浅的蹙着,显示主人心里的困惑,“但对她的娘家人的评价,则是一般。褚小姐家里常住的有一位她公司的职员程辉,还有一位女佣刘嫂子。尽管两人不好直接言明对褚家人的意见,但言语间可以看出,褚家人的作为很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这家人在乡下的生活并不富裕,过来上海后饮食极为丰盛,说大鱼大肉不为过。会打听褚小姐的身边情况。他们来上海不过四天,在裁缝铺做的新衣将近四百大洋,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你觉着褚小姐心疼钱?”

    “我永远不会对褚小姐有这样的怀疑,她是个有心胸的女性,不会在金钱上有过多的计较。”徐探长道,“我去过育善堂,育善堂的老高说,褚小姐在做售货员时,每月都会捐出一块银洋给育善堂。”这样的行为,便是徐探长亦是敬重的。

    “褚小姐有很多善行,她也很有心胸,可她的心胸并不是以德报怨。田家一样是知秋的岳家,也未见她手下留情。我听说,知秋有一次把她惹恼,被她追打了三条街。”

    虞律师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这事?”

    “大概只有知秋觉着没人知道了。”徐探长摊摊手,与虞律视相视一笑,而后道,“我大概不应怀疑这样一位品行出众的小姐。褚小姐很快投入工作的事,我其实很能理解,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虞,你有没有想法,褚小姐刚来上海时,境况并不好,她都会一月拿出一块银洋捐给育善堂,可她的娘家人,在乡下过着贫赛的生活。她在上海置产,小有积蓄,她的娘家人仍是一贫如洗。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她与娘家人的关系,非常冷淡。”

    “褚小姐如何回答的?”

    “她说什么样的家庭会让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南下讨生活呢?”徐探长道,“她与娘家关系冷淡,可在娘家人到上海后,她非常亲热,几乎是有求必应,还提出将娘家人接到上海生活?你不觉着,这不符合逻辑吗?”

    虞律师想了想,说,“你知道,家父以往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他一生的心愿都是望他那个外室子成龙。先前我与他来往也并不多,但当他看清现实,现在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过来与我加深父子亲情,我在心情好时,也不会吝惜钱财。”

    “感情往往是非常势利的,家庭更是如此。”虞律师道,“或者褚小姐有锦衣还乡的意思,或者我们每个人对血亲都有这种复杂的矛盾感情。如果钱能买来感情,为什么不买呢?我就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上一点。”

    徐探长:……

    “如果仅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上的判断就做出这样的怀疑,这是非常失礼的,老徐。”虞律师望向徐探长。

    徐探长对虞律师的进一步打探没有回应,“或者是我办案人疑心太过吧。”

    虞律师挑眉,并不在意徐探长的隐瞒,“再有疑心,你也不能直接再去问询我的当事人,你为褚小姐带来困扰。”

    “我明白,我明白。”有虞律师这样的专业人士介入,徐探长自然要照章办事。

    不过,这并不包括朋友之间的相见与聚会。

    徐探长简直无孔不入。

    闻知秋近来有些忙,褚韶华也是大忙人,所以,两人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褚韶华收到许多朋友的关怀安慰,她整个人因病带忙,很是瘦了一圈。闻知秋让她保重一些,褚韶华说,“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闻知秋道,“生意是做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

    褚韶华扯起唇角,笑笑,没说话。

    “韶华,有没有想过留学一段时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褚韶华摩挲着手里的热牛奶,望向闻知秋。

    闻知秋正要说话,徐探长端着咖啡过来,笑问,“不介意一起坐吧?”说着将咖啡放到闻知秋身畔,徐探长坐下来。

    闻知秋看向徐探长,“好巧,正好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死者已矣,我们想让亡者早日入土为安。”

    徐探长道,“当然没问题。”

    “案子进度如何了?”闻知秋问。

    “我怕是无能为力。”徐探长道,“线索太少,我接手的时间太晚,许多线索都已湮灭。包括最重要的第一现场,褚小姐几人的落水地点,也没能保留,非常遗憾。”

    这样说着,徐探长的眼睛望向两人的神色。

    闻知秋诚恳道,“还请老徐你尽力,查出凶手,也好令我们安心。”

    徐探长道,“我有个疑问,当晚是老闻你带着褚小姐的手下找到褚小姐的落水地点,你是依恃什么判断出褚小姐在那里落水呢?”

    “我认识韶华的鞋印大小。”

    “为什么会毁坏那里的现场呢?”

    “抱歉,我当时满心担忧韶华出事,没留意。”闻知秋道,“事后我也很后悔。”

    “能准确的推断出褚小姐的活动范畴,落水地点,当即组织打捞,我探长的位子你完全可以胜任。”徐探长似是开玩笑,“我们认识多年,有我这样的探长朋友,你是第一个发现案发地点的人,站在公共租界的地方,你没有打电话给在公共租界巡捕房任职的我,反是打给法租界的黄先生。然后,你也没能保留下案发现场,的确应该后悔。”

    说罢,不待闻知秋解释,徐探长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起身走人。

    褚韶华望着徐探长的衣摆在咖啡店的木门翻飞一晃,消失不见。

    她明白徐探长的话中之意,闻知秋能准确的找到她落水的地方,有着不逊于徐探长的分析才能,那个被破坏的现场,闻知秋肯定获悉了什么。

    褚韶华望向闻知秋,闻知秋也在看向她。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雨丝,仿佛一层轻纱薄雾,笼罩着天地间的房舍、车辆、行人,新抽嫩芽的法国梧桐吸饱水分,从那小小的叶梢间汇聚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滴嗒嗒的砸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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