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尖烫得厉害。
伽尔兰想那一定是即将落下的夕阳太晒的缘故。
他伸手按在那双手圈住自己的男人的胸前, 使劲用力, 想要将其推开。
按理说, 以他的力气,根本不可能将赫伊莫斯推动分毫。
但是, 他一推,赫伊莫斯就顺着他的力道将身体向后退开,按在他两侧的岩石上像是圈着他双手抬起,那凑近他耳边倾吐着灼热气息和低喃的话语的唇也离开了。
刚才一直环绕着他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退去, 让伽尔兰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少了一点。
不过, 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虽然赫伊莫斯一直都毫不掩饰地将对他的倾慕向他宣告着, 一直在步步逼近, 强硬地在他的周身和生活轨迹中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但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做出任何强迫他的行为。
明明力量比他强得太多, 可只要他稍微表达出一点停止、不可以的信号,赫伊莫斯就会立刻停止, 顺着他的要求后退一步。
就像是刚才……
伽尔兰抬起头, 站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低头注视着他。
金红色的眸像是盛着天边的晚霞, 其中满满都是和那凌厉的眼角完全逆反的柔软。
漆黑的额发从男人的眼前撒落,被风吹得轻轻拂动着。
伽尔兰看见那宛如夜色的发上点缀着几片细小的白色花瓣, 那花瓣纤柔可爱,看得伽尔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依然坐在岩石上,笑着抬起手, 对赫伊莫斯招了招手。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 然后再一次俯身蹲下。
他这一蹲下, 视线的角度就从俯视变成了仰视。
他自己浑不在意,一双眼只是亮亮地瞅着伽尔兰,那模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乖乖地蹲在主人身前的黑色大狼狗一般。
伽尔兰伸手,拿下沾在赫伊莫斯额发上的细小花瓣。
但是赫伊莫斯一蹲下,他就看到了赫伊莫斯的头顶,不止是额发上沾上了花瓣,头顶的花瓣还要更多,甚至几片陷入了发丝之中。
白白的几点,在漆黑的发中尤为显眼。
少年下意识就伸手,在赫伊莫斯的发上拨动了几下。
赫伊莫斯的黑发很是柔韧细滑,一拨动,就散了开,那夹杂在发丝中的白色花瓣自然也就飘落了下来。
几瓣落在了黑色的肩甲上。
柔弱无骨的洁白小花瓣和冰冷刚硬的漆黑盔甲,明明是极端的两侧,偏生在这一刻显得融洽到了极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好了。”
他满意地再次拍了拍蹲在自己身前的赫伊莫斯的头。
然后,又忍不住暗戳戳的脑补,要是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让赫伊莫斯顶着一脑袋的花瓣走出去让众人看见,不知道会惊呆多少人。
而就在他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脑补那个场面的时候,一直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赫伊莫斯忽然伸出手。
那褐色的手指径直伸向伽尔兰的脸,取下了那藏在散落在眼角的金发中的一片花瓣。
看着那片花瓣,伽尔兰怔了一下,他还以为刚才自己在水池边洗脸的时候已经顺手将沾在头发上和肩上的花瓣都拍下来了呢。
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片。
大概是沾了水的缘故,那片小花瓣有点湿,软软的、可怜兮兮地被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捏在指腹中。
伽尔兰看了一眼并未太在意,他还以为赫伊莫斯会和他一样,随手丢掉。
但是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突然低头,在自己的指腹上轻轻一舔。
红色的舌尖将指尖上微湿的花瓣卷入唇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伽尔兰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错愕地看着赫伊莫斯,只觉得耳尖越发烫得厉害,几乎要烧起来一般。
他庆幸自己的长发遮挡住了自己的耳朵,让人看不见,于是强作镇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根本不在乎一般将目光从赫伊莫斯身上移开。
然后,他双手一撑,纵身一跳,敏捷地从坐着的岩石上跃回地面。
“好了,该回去了。”
他说,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很平静。
然后他就自顾自地迈步越过赫伊莫斯身边,径自向前走去。
伽尔兰向前走去时带起的风扬起了垂落在他肩上的长发,那金色的长发轻柔地在赫伊莫斯的眼前掠过。
而金发扬起的那一瞬,被长发遮住的耳朵就暴露在了空气中。
赫伊莫斯清楚地看到了少年那从金发中露出的一点红彤彤的耳尖。
他的唇扬了一扬。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笑着跟上了飞快地往前走的伽尔兰的步伐。
…………
……………………
先返回自己的行宫,换下这身漆黑的盔甲,并简单的清洗了一下身体,赫伊莫斯才再一次来到了伽尔兰的行宫。
虽然成为了亚伦兰狄斯的王,但是伽尔兰依然住自己从小到大居住的行宫中。
历代以来,新王都会在王宫中修建一栋新的行宫,或者将自己的行宫彻底翻新一遍,修建得更为华美壮丽。
但是,伽尔兰似乎没有修建新的行宫或是翻新现在的行宫的打算。
所以,这座行宫对赫伊莫斯来说依然是极为熟悉的。
走进行宫里面,他就看见伽尔兰正盘膝坐在清凉的黄玉石台上,雪一般的白布在其上铺开,顺便石台边缘垂落下来。
数十种珍馐佳肴摆在其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坐着的少年正将一小块涂满了蜂蜜的烤肉塞进嘴里。
女官长站在一旁,纤细手指从一旁的玉盘中拿出冰块,轻轻放入盛着浅黄果汁的琉璃杯中。
她笑眯眯看着少年,目光很温柔,显然少年的好胃口让她很开心。时不时的,她会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女将稍大点的肉块切开,撒上一点酱汁,或者是将虾壳剥掉。
气氛显得很是融洽和安逸。
而唯一与之不入的,就是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杵在一旁的某位大祭司了。
歇牧尔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眼冷冷地盯着伽尔兰,目光跟利剑一般。
让人看着都心底寒气直冒。
若是换成别人,被歇牧尔这么盯着,早已坐如针毡,更别说继续吃下去了。
但是偏生作为被歇牧尔盯着的目标的伽尔兰仍旧是稳稳当当地坐着,毫不在意地一口接一口吃着美食,间或喝一口冰凉的果汁。
怎么看都是一副自在从容的模样。
于是,本就脸色不好看的大祭司阁下盯着他家年轻的王的眼神更凶了。
那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让人实在是怀疑他想要用眼神弑君。
若不是他一贯守礼,或许现在就已经克制不住要以下犯上了。
赫伊莫斯轻咳一声,然后快步走过去,也不说话,就像是在自己行宫里那般随意地往黄玉石台上一坐,正好就是伽尔兰的对面。
然后他伸手拿起一块涂抹了厚厚的奶酪的面包片,随意夹上一块烤得焦黄的肉块,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众人早已习惯了赫伊莫斯这种随意的举止,按理说,在王面前如此肆意,是一种无礼的行为。
但是伽尔兰并不介意这种形式上的东西。
一贯遵循礼制的大祭司对此自然是有所不满的,可身为王的伽尔兰都不介意,他自当然也没办法。
而且赫伊莫斯虽然在私底下行为有些随意,但是在公开的场合,他的一举一动都遵循着骑士的礼仪,就连歇牧尔都挑不出刺来。
所以,这种私底下在王面前的无礼,大祭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看不到了。
塔普提笑了一下,微微低头,以极为优雅的姿势躬身行礼。
她说:“赫伊莫斯阁下,恭贺您再次凯旋。”
以前两位都是王子,都被尊称为殿下。
但是现在伽尔兰已经登上王座,成为了王,那么赫伊莫斯作为王子的身份自然也就此失去。
虽然赫伊莫斯依然拥有着血脉最近的王室身份,但是不能再被人称呼为殿下。
就在众人都认为赫伊莫斯会依照传统被派往墨涅斯特城继任城主之位、远离政治中心的王城的时候,让他们错愕的事发生了。
赫伊莫斯留在了王城,还被伽尔兰王任命为即将重建的第三军团的统帅,手握兵权。
伽尔兰王就不怕被篡位吗?
不少人都在心底如此纳闷地想着。
这位少年王当初可是被众人称赞,说其拥有着‘太阳神沙玛什的贤明’和‘智慧之神索尔迦的睿智’。
将赫伊莫斯留在王城的危险性……他不可能想不到啊?
无论众人如何奇怪,此事已经是铁板钉钉。
赫伊莫斯被授予第三军团统帅的徽章,即刻着手开始重建第三军团。
无人能否认这位享誉天下的‘黑骑士’的强大,以及他在军事上的才能,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不仅仅只是将第三军团重建了起来,更是让第三军团的实力更甚以前,直逼‘烈日的骑士’所统帅的第一军团。
而有着王的近卫军之称的第一军团一贯自认为是军中之首,当然不甘心被第三军团盖过去,因而训练也越发拼命。
……
伽尔兰登上王座之后,首先是对赫伊莫斯为了守卫王城所实施的‘坚壁清野’战术导致的麻烦进行了善后,安抚流民,护送他们重返并重建家园。
当然,战争中受到伤害的民众也要抚慰。
同时,对镇守北境和东境的军团进行嘉奖,给在大战中一直坚守在边境的将士们进行封赏,让那些因为没有去救援王城而感到忐忑的将士们终于安下心来。
将零零碎碎的事情收拾干净,且一度覆灭的三大军团也已经重建起来之后,伽尔兰就毫不客气地开始算总账了。
算账的对象自然就是那些在与加斯达德人的战斗中临阵脱逃的家伙。
亚伦兰狄斯的城市统治方式共有两种,一个是家族式,城市的政务由城主决定;另一种是直属式,由王城派遣执政官治理。
而那些临阵脱逃的几人,全部都来自于家族继承式的城市。
因为在和侵略者决定性的大战中,这些人舍弃王太子自己逃走,这种等同于背叛的行为遭到了绝大多数亚伦兰狄斯人的唾弃和谴责,就连他们自己的城市内部民众都对此极为不满。
而那些人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的行为很难得到新王的谅解。
因此,在伽尔兰的登基仪式上,这个按照礼仪规定所有城主都必须前往的场合,他们因为担心进入王城就被扣押和惩处,所以并没有前往。
他们不敢离开自己的城市,只能龟缩着,忐忑地等待着。
伽尔兰因为忙于善后,一时间没工夫搭理他们,让这几个人产生了错觉。
他们觉得,新王年轻,又性情温和,再加上他们这么多人,手中兵力也不少,当然是法不责众,而伽尔兰王新登上王位,还不稳定,肯定多少还是忌惮他们的。
所以这一次大概不会惩处他们了。
然而,就在他们如此想着松了口气的时候,伽尔兰将灾民们安顿好了,新的军团也建立起来了。
腾出空来后,他直接下达王令,命令这几个城主前来王城觐见自己。
这几位城主自然是死活不敢去的。
于是,伽尔兰王下达了第二道王令,斥责他们在与侵略者的战场上临阵脱逃、舍弃同伴、背叛王的行为,斥责他们没有前来参加登基大典,斥责他们拒绝自己让他们觐见的王令。
以这三项罪名,直接将他们定为叛逆者。
随后,他直接派出赫伊莫斯率领第三军团去征讨这些叛逆者。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塔普提会说出‘恭贺赫伊莫斯再次凯旋’这句话的原因。
因为这已经是赫伊莫斯第三次出征了。
结果自然毫无疑问,赫伊莫斯接连攻下那几座城市,被定为叛逆者的城主以及家属被擒获,送到王城,而那些城市自然成为王庭直属的城市。
“这次的速度比前两次还要快。”
伽尔兰一边吃,一边问道。
“花了几天。”
“四天。”
赫伊莫斯同样一边吃一边回答。
虽然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战场上穿的盔甲,但是此刻他周身依然隐隐带着一点洗不去的血腥之气。
那就仿佛是战场上无尽的戾气和死意浸透了他的肌肤乃至于血肉之中,与黑骑士融为了一体。
哪怕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此处,仍然有一股无形的煞气从他身体里渗出来。
若是普通人,恐怕只会靠近他都会心惊。
只是此刻在这个屋子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自然都觉得无所谓。
伽尔兰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歇牧尔。
大祭司显然还没消气,板着脸,眉头皱得死紧。
伽尔兰想了想,他说:“歇牧尔,过来。”
“……”
虽然对于伽尔兰今天的行为很不满,但是王既然召唤了自己,歇牧尔再不满,也会听从命令走过去。
“您有什么吩咐?”
话虽然用了敬称,但是他的口气并不好。
“低一下头。”
少年笑眯眯地说。
“您究竟想……”
歇牧尔颇为不耐地弯下腰,可是话还没说完,正在说话的嘴巴就被堵住了。
一块夹着熏肉的白面包被伽尔兰塞进了他的嘴里。
“抱歉,歇牧尔,今天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伽尔兰看着歇牧尔,坦然地道歉。
“今天辛苦你了,我想你现在也应该觉得饿了。”
对大祭司露出明亮的笑容,他说,“我等下会老实听你的训斥的,所以,先一起吃点东西如何?”
拿下塞进自己嘴里的面包,歇牧尔盯着眼前那笑容明亮的少年王。
看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带着点无奈,而那无奈中还藏着几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纵容。
胸口的怒火在少年的笑容以及关心他是否饿了的话语之前,不知不觉已是烟消云散。
“……下不为例。”
大祭司如此硬邦邦地回答。
也不接受伽尔兰那一同进餐的邀请,转身径自离开了。
手上还攥着伽尔兰塞进他嘴里的白面包。
一旁的女官长忍不住抿唇一笑。
下不为例。
也不知道这句话在歇牧尔大祭司口中到底说出多少次了。
伽尔兰正看着歇牧尔离去的背影,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一转回头来,就对上了那双金红色的眼。
坐在他对面的赫伊莫斯看着他,突然张嘴,抬手指了指身前的食物,然后又指了一下自己张开的嘴。
伽尔兰:“………………”
这是……要自己喂他的意思吗?
………………
是看到他刚才喂了歇牧尔的缘故?
…………
………………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伽尔兰随手捡起一块不小的烤肉,一把塞到赫伊莫斯嘴中,将那张嘴堵得死死的。
然后他就懒得再搭理对方,继续自顾自地吃东西去了。
赫伊莫斯嘴里还叼着那大块的烤肉。
他瞅着伽尔兰,抬手拿下嘴里的烤肉,忽然一笑。
那在战场上厮杀时渗入骨血中的无形戾气和煞意在他这一笑中尽数散去。
就像是阳光之下的冰雪一般,转瞬间就消融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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