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留还是流

    素意这是第一次来到芳芳的住所, 之一。

    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好奇心和精力都献给了实验，不仅眼皮子底下的人, 连最亲密的人都无暇关心。

    所以当她踏入芳芳的宅邸时，表情还是有些惊讶的。

    层层护卫之中，陪伴在她身侧的泽洛神情有些憔悴, 但是在看到她的表情时, 还是忍不住嘲讽了一句：“怎么，没想到她住得这么近？”

    “是啊, 真没想到。”素意喃喃。

    芳芳的这处宅子竟然就在隔壁市, 乘悬浮车半小时就到了。

    “她特地准备的, 可以随时转移你。”泽洛领着她往前走, “只是你从没问过任何后续计划, 是你太信任她，还是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小命？”

    “这个问题你认识我第一天就应该知道了。”

    他俩认识第一天，泽洛要杀她，素意可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泽洛想起这点, 扯了扯嘴角, 把她带到三楼尽头的大房间外，一个医生模样的青年站在外面, 见到他, 忍不住看了看素意，轻声道：“刚才要了水, 上了厕所, 但拒绝遥感体检。”

    泽洛皱了皱眉, 问素意：“她有什么宿疾？”

    “不知道。”素意也看了看医生，问，“有症状吗？”

    医生有些尴尬：“我一无所知……或许泽洛参谋长知道一些。”

    “我也看不出来。”泽洛咬牙，“胃口一会儿很好，一会儿又很不好，明明想吃就不吃，还发脾气。她最近有些嗜睡，但跟吃一样，明明想睡又不肯睡，这时候也发脾气，说要运动……这样的状况怎么让她运动？”

    “要运动啊……”素意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泽洛一震，“她怎么了？严重吗？”

    素意耸耸肩，看着门：“她让我进去吗？”

    这问题很违和，一时间周围的人也说不出到底什么意思。素意是泽洛请来的救兵，他认为就算芳芳拒绝全世界也不会拒绝素意，但是现在素意问出这个问题，却仿佛她觉得自己也会被拒绝。

    究竟是女人的友谊复杂，还是人性的多变诡谲？他们一时品不出来，却还是只能以询问芳芳的意见为主。

    “席琳，我把陆垚带来了。”泽洛对着对讲机顿了顿，违心道，“她很担心你。”

    许久，门打开了，大家心领神会，给素意让开了路，只让她一个人进去。

    房间很大，整体是暖色调，正对的落地窗外是一片山景。房里香气缭绕，到处都是柔软的靠垫，落地窗前，巨大的矮床被黑色的幔帐包围着，芳芳在里面躺着，若隐若现。

    门关上了，房间顿时安静下来，素意深呼吸了一下，缓缓走到床边，拉了一张皮质矮脚凳坐下：“病了？”

    芳芳没说话，她从幔帐中伸出一只手。素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开始搭脉。过了一会儿，她松开了手，沉默不言。

    “我记得以前，我们聊起中医，你说你基本已经失去了传承，大概顶多能搭一种脉……全中国人民都知道的脉。”芳芳收回手，埋在被子里轻声说着，听不出情绪，“那时候我们嘲笑你，说看来你这唯一会的脉，也不会有用武之地了……怎么样，我说对了吗？”

    “……节哀，”素意轻声答，“是喜脉。”

    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低沉的笑声从床里传来，那笑声其实毫无笑意，以至于当笑声越来越大时，几乎带着点狰狞的味道。素意垂眸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耐心的等芳芳笑不下去，声音又渐渐归于沉寂。

    两人就这么一趴一坐，隔着床幔无言至深夜，芳芳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嗓音略有些嘶哑：“你说了没事的。”

    那谴责里充满了无奈，看来她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了，那被她生生捏碎的试管犹在眼前。

    “我只能这么说。”素意更无奈，“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总不能让你为这些不确定的事情禁谷欠，或者让你事后吃避孕药，还是让你的小可爱们戴套？不管哪一个，都停产百八十年了。”

    芳芳默不作声的听着，听完呵呵笑了一声：“所以你为今天做了什么准备？”

    “我至少为最坏情况做好了准备，”素意道，“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今天，所以我没法做出任何防范，但我好歹可以为你做一台外科手术。”她还有闲心比划了一下手指：“小手术。”

    “小手术……”芳芳哼笑一声，听起来简直快崩溃了，“我预想过我可能有一天上手术台，那必须是因为战斗或者被当成小白鼠，却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人流！”

    “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作出决定，再久，我的实力就没法保证你安全了。”素意耸耸肩，“毕竟我不是专业的。”

    芳芳没说话。

    素意心里有点打鼓，她开始摸不清芳芳的态度，她设想过她会愤怒、会歇斯底里，或者会冷静会嘲讽，然后决定放弃这个小生命，但她确实冷静着，可那不像是冷漠，更像是犹豫。

    不会吧，难道她想留？

    素意咬咬牙。

    太不是时候了，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它来自不成熟的潘多拉解药，来自一个封存了一百多年的女人的卵巢，她甚至想象不出这孩子会有多少基因缺陷，至今她偷摸做的几次潘多拉解药的模拟临床实验，效果都并不理想。

    想到这，她忍不住抬头，目光隐晦的投向床幔中若隐若现的身影，眼神复杂。

    一款药的诞生，不仅需要理论成功，还要经历漫长的临床验证，可女性灭绝的情况注定了潘多拉解药不可能有临床试验，因为连女性都没有，哪来志愿者。她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如果一旦深究这个问题，事态就会向一个极为残酷的走向狂奔而去。

    在生命研究院眼中，潘多拉解药如果要进行临床试验，在没有女性的时候自然只能用那些克隆子宫，但是在出现女性以后呢？即使只有两个，那也是有啊！她和希雅是不是理所当然的就应该接受临床试验的安排，否则怎么保证解药的完整和安全？

    这是一个雷区，双方自始至终都不敢提起，但这也是素意不惜杀人也要掌握解药开发领先度的原因之一，她不敢丧失主动性，一点点都不敢，因为一旦丧失了，她和希雅将很有可能会陷入“小白鼠”境地之中。为此她特地选择一般材质的样品管，心里时刻存在着鱼死网破的想法，如果有谁逼迫，她直接就打碎所有样品……可是在和施烨发生关系后，她又觉得，如果一时不慎自己中招了，她就倒霉点自己做了这个“志愿者”，也不枉她研究一场。

    反正横竖都是要牺牲的，怎么牺牲得利益最大化，就要看她有多拼了。

    可万万没想到，中招的是芳芳。

    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她完全理解临床试验的重要性，即使她自己也不愿意在仅有克隆子宫和理论研究成功的情况下就昧着良心认为这款药成功了，因为最终这个药是要应用在女性身上的，潘多拉的解药并不代表这一切回到原点，而是修复了潘多拉的弊端，重新回到樊家的初衷。

    女性将拥有强健的身体，尤其是内生殖器官的强化，她们如果坚持怀胎，那生育的风险会降至最低，而如果她们希望怀孕生子这件事对事业和生活的影响降至最低，那也可以在身体被潘多拉强化过后，选择体外培育，届时她们可以像现在的准父亲那样，生活、工作，偶尔来看看自己的胚胎，等时间到了，使劲把孩子抠出来。

    未知的药效让芳芳错过了最佳选择期，而纵使她有选择，素意宁愿给她做人流，也不会给她做现在实践完全为零的体外培育移植手术。

    所以留给芳芳的只有两条路，生，不生。

    留，还是流。

    芳芳不说话，压抑的沉默便一直持续着，这本该是素意一天中效率最高的时候，可她想到家中实验室还亮着的绿光，心情便比这气氛更加压抑。

    天快亮了，落地窗的左手边，晨光微晞，薄暮中一丝丝粉色的日光已经初现，戳破了黑暗，给山林带来了缕缕明光。

    看着还挺赏心悦目，素意看一会儿窗外，又看向床幔，芳芳似乎也抬着头看着外面。

    终于，她说话了：

    “你说……会是女孩儿吗？”

    如果是，那还得了？

    “现在还看不出来。”素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麻木的回答。

    “一个月后能看出来吗？”

    “三个月的话……应该可以。”

    “呵，那这样，如果是女孩，我们就留着，如果是男孩儿，我们就做掉？”

    “……别闹。”这种幼稚的报复感是怎么回事。

    “真不高兴啊。”芳芳很耿直的描绘着自己的情绪，“真的，很不高兴啊。”

    “哦。”

    “你说，如果是个女孩儿……”芳芳轻喃着，“其实也最好不要吧。”

    “为什么？”

    “为什么？”芳芳翻了个身平躺着，手摸了摸肚子，盯着天花板道，“我怎么可能把我的女儿扔在一个满是男人的世界里，我可不是艾兰妮她妈，觉得男人还有救。”

    “有我们在，她不会是下一个艾兰妮的。”

    “不……你忘了，十个月后，我们不一定在了。”芳芳摇头，“如果不能看着她长大，那就别让她被别人养大。我不放心希雅，我的孩子不能像她那样。”

    素意沉默，确实，按照计划，她作为亚当的发明者肯定会很被动，而芳芳作为亚当的持有者必然会随着归璞潜伏起来，从此险象环生，接手平权会站在阳光下的就只有希雅，而希雅……显然不是芳芳心目中养育自己孩子的合对象，尤其如果是女孩儿的话，那她就更不乐意了。

    她叹了口气：“等你准备好了，来我实验室。”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还有，这次是意外，等结束了，以后……”她顿了顿，忽然有点问不下去，她的问题是如果芳芳有选择，会选择自己怀胎还是体外培育，如果体外培育的话，就要先进行一个药物治疗，封住她的生殖功能，等到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再进行卵巢复苏，等卵子成熟了，直接带着准孩子他爸过来，可是想到她俩几乎没有以后，便觉得这个问题问了也白问。

    “你想问什么？”芳芳却不放过她，在床里悠悠然问。

    “问你以后想十月怀胎还是体外培育。”素意道，“是你要我问的。”

    芳芳竟然没嘲笑她，而是思考了许久，笑了起来：“说实在的，宝贝儿，你可给未来绝大多数的女人出了一个难题，如果自己没生过，她们会不会觉得很好奇，很遗憾？”

    素意惊讶：“你好奇了？你遗憾了？”刚问完，她忽然觉得脑中有个想法一闪而过，没等她抓住，芳芳就发出了一串无意义的声音收回了她的注意力：“Emmmmmmmmm。”

    素意顿时哭笑不得：“恭喜你，你还有希雅，她当过妈，可以给你现身说法。”

    “哈！我现在可是孕妇，我的身心很脆弱的，你得对我温柔点！”

    “相信我，经过我改造的孕妇，带着球也能打死老虎。”素意往门口走去，她依然不相信芳芳会留下这个孩子，所以握着门把手时再次回头强调，“还有一个月，再过一个月你就只能请别人来做人流了……别小看潘多拉，你现在健康到翻一百个后空翻都流不掉孩子。”

    “是吗？”芳芳终于起身，拉开了床幔，她身上什么都没穿，坦然的展示着躯体，一如往常的凹凸有致引人遐思，丝毫看不出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她黑色的大波浪柔顺的垂落下来，在黑色的纱幔的映衬下活像个妖精，而她的神情却漠然，仿佛妖精国的女王，“相信我，别说一个月，就是十个月，我认为不该存在的，就不会存在。”

    芳芳挑眉，与她对视两秒，像是臣子一般朝她颔首，悄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