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曾经尚且对于人类的感情懵懂无知的人偶吐出‘朋友’这个单词的时候, 几千米之外盘腿坐在城中巨石上的芬巴巴忽然感到一阵来自于灵魂的震颤,仿佛是有一双眼睛透过青灰色的天空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声名赫赫的魔兽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类姑娘一样,在那仿若冷水的目光之中打了个哆嗦。她迟疑的站起身, 长久奋战于大自然的经历赋予了兽类敏锐的直觉, 此时此刻, 一股被捕猎者盯紧的错觉令她汗毛倒竖, 几乎想要立刻夺路而逃。而残存的理智让她变回原形夹着尾巴逃跑之前,模糊的记起恩奇都临走时的叮嘱。
“去神殿找大祭司。”美丽的人偶说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夏季的太阳被乌云遮挡住,于是神造物的眼中也短暂的缺少灿烂的光芒,这其中泛着波澜的湖水变成了原始森林一样的深绿色。芬巴巴知道他正在看着那位虽然未曾明说却预备着屠神的乌鲁克王。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风雷下的吉尔伽美什身上。
于是魔兽的脚步顿了顿,调转方向, 不安的朝着乌鲁克最为恢弘的建筑物之一走过去。
就在吉尔伽美什被库萨利库锤进城墙里的片刻之后,城内神殿的方向突然升起一道火光, 那是用于紧急联络的信号,昭示着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墙外的王霍然回头,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发出信号的恩奇都,但是很快花之魔术师的信使就顺着空气游荡过来, 小小的使魔口吐人言:“恩奇都先生在我们这里。”
好吧。至少最糟糕的结果已经被否定了。
但是她放心的稍微早了一点。在入侵者疯狂的大笑声里,吉尔伽美什皱着眉,余光往神殿的方向看过去,令人心惊的是, 在警示亮起的短短十几秒之后, 本该万无一失的大后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有一半人被那引起大地震颤的轰鸣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惊愕的抬起头,看到一只脚掌都比成年人还要巨大的魔兽嘶吼着在乌鲁克的正中央站起身,像是痛苦不堪一般狂怒的甩动着头部。它在挣扎之中移动了仅仅一个步距,结果大半个神殿都在那脚掌之下化为废墟。
“芬巴巴——你们竟然敢——”吉尔伽美什从未用过这么愤怒的语气说话,她一时间满眼都是神殿破碎迸溅而出的灰土,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那些无辜而弱小的人类的哀啼,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对于自己疏忽大意的懊恼扭曲在一起,化作胸膛之中熊熊燃烧的烈焰,那股热度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有那么一会既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化成本体丧失了理智的芬巴巴仰着头发出一声能把雨云震碎的吼声,它的腿在颤抖,徒劳的想要在原地站稳。但是来自外界的力量迫使它弯曲膝盖,向着前方重重一踏——
“轰——”
如同世界末日一样的场景赤|裸|裸的出现在人们面前。大地崩裂,江河倒灌,城墙倾颓,造成这一切的怪物兀自恼怒的颤抖着,垂下来的皮毛堪比久经淬炼的刀刃,利爪撕裂开前方的一切阻碍,跌跌撞撞的沿着大路缓慢前行。
吉尔伽美什下意识的转过身。
有无数人和她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他们像是在看一场默剧,因为这场面之下就连声音都很难传达到双耳当中。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这场灾难片多长时间——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有亿万年,直到一股难以抵御的寒气突然在她的胸膛炸裂开来,顺着脊椎一路传递到大脑,冷的她打了个哆嗦,这才茫然的低下头。
库萨利库,那头只剩下万中无一的杀戮本能的怪物,将自己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的武器捅进了吉尔伽美什的心脏位置。
她盯着那柄连本身颜色都看不太清楚的东西看了几秒钟,才迟钝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的头脑终于再次开始运转,仿若生锈的器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世界的震颤传递到她的脚心,杂乱无章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一股脑的传进她的耳朵。
此世之恶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利喊叫,这时候它的声音居然还变得稍微好听了一点,可能是因为分贝过高掩盖了那些混乱的重叠音效:“吉尔伽美什!!你到底在关键时候发什么呆——你以为你的对手都是那些弱不禁风又不自量力的蠢货吗?!”
“多谢夸奖。”似乎是已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指挥着库萨利库的神明终于收敛了自己的神态,重新变得镇定高雅起来,符合人类对于这种至高存在的合理想象。他微微笑着说道,“吉尔伽美什王,如果你早一点乖乖听我——听我们的话,说不定是不必落到这样的下场的。”
“你在说什么蠢话。”王表情冷硬,她抬起手将自己从静止不动的武器上拔下来,然后顺手将功成身退的人牛的身躯重重甩到敌人的方向,在她胸口处的伤痕并未愈合,但是也没有血液流淌出来。“你们以为借着一点卑鄙无耻的伎俩,就能成功的苟延残喘吗?真让人失望,所谓的神明就是这样一群不择手段的丑陋怪物。”
“——她真刻薄。”短暂的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深渊之神对自己的同伴说道,“又不是所有的神明都能做出这种事。”
恩利勒简短道:“如果你刚刚被捅了一刀,说不定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但是我们都知道,吉尔伽美什并没有低估她的对手。”天空之神缓缓说道,目光闪烁着不定的光,“她只是低估了他们的求生欲,说不定还有不知者无畏的愚蠢。他们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看重那个人偶,所以干脆拿本来就无足轻重的魔兽开刀。”
被王所忽略的,并不是‘芬巴巴可能是个卧底’抑或是‘敌人试图从内部瓦解乌鲁克’这些种可能性。她之所以放任魔兽踏进自己的城市,不过是笃定那个会编织花环递给自己的小姑娘并不会出尔反尔的站在对手那边,而神明又没办法直接对芬巴巴出手。
事实上,神明对恩奇都降下诅咒的可能性比他们强行剥夺芬巴巴理智的可能性更高。
因为按照‘正确’的世界线,恩奇都本来就应该因此而死。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反而把自己拉到了世界的对立面,和并不愿意让恩奇都死去的吉尔伽美什站在了相同的立场上。如果仅仅是哪怕付出了一切也要活下去,这举动几乎与他们的目的背道而驰。到底是怎样的疯狂和绝望才能让世界万物的统治者为了让吉尔伽美什露出一霎那的破绽,不惜抓住那一瞬间的机遇呢?
又是怎样的胆怯和懦弱,让他们不敢直接用尽全力对乌鲁克王动手,也不敢在主神的庇护下诅咒恩奇都?
因为畏惧复杂的牵扯,所以神造的人偶幸存下来。因为畏惧世界的惩罚,所以和乌鲁克的战争僵持至今。
因为畏惧从这世上消亡,所以又稍稍将触角伸入雷池,贪婪的渴求片刻达成愿景。
就如同为了生存与神、与自然搏斗的人类一般,神明也在试图从不可能中寻找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确实接近成功了。
至少神意识到,如果想要瓦解一个人类的城国,就要先杀死它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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