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寒冷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昨天还能穿着单衣晒太阳,今日却已是一派寒风苦雨,冷得人指尖发疼。
讲学之前的气氛平静却不紧张,是国子学馆内难得清闲的时刻,学生们或立或坐,或独自温习,或低声谈论,一切和谐静好。
只是这份和谐很快被来人打破。
馆内学生出身富庶,都攀比似的裹上了鼠裘狐袄,其中薛晚晴最是奢靡,裹了一身极其珍贵罕见的白狐毛斗篷,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这样成色的狐狸能得一只已是罕见,更何况制成一件狐裘披风少说得用上四五只,天下再难寻得第二件了。想来多半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贡品,平常人千金难买。
还别说,薛晚晴穿上这样一身雪白的狐狸毛斗篷,七分颜色也衬出了十分,顾盼间贵气逼人、美艳无双,惹得众多少年驻足观看。薛晚晴更是得意,进门来时风鼓动她的斗篷下摆,如白浪翻舞。
姜颜裹了一截兔毛领子,从书卷后抬起一双含笑的眼睛,悄悄戳了戳前方阮玉的肩背,低声道:“你瞧,孔雀开屏了。”
阮玉顺势望去,只见薛晚晴的狐狸斗篷在风中鼓动如扇,加上她姿态倨傲,的确像是一只趾高气昂的白孔雀,不由微微一笑。
薛晚晴并没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招摇。行至案几旁,薛晚晴大概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新斗篷,转弯跪坐时刻意将狐狸毛斗篷一甩,斗篷哗啦一声绽开,在空中荡开一道优美的弧度。可下摆随风而落时,邻座的程温不幸遭殃,案几上的毛笔和纸张被垂下的斗篷下摆扫落,噼里啪啦扫落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一句抱歉也无,反而抓住自己的斗篷下摆紧张道:“该死!这斗篷是姨母赏赐我的,要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染了墨汁,定要治他死罪!”说罢,薛晚晴瞪了程温一眼,怒气冲冲地拍了拍下摆。
程温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了,只低低道了声‘抱歉’,便起身弯腰去拾散落一地的纸笔。
程家甚贫,天这么冷,别人都裹了冬衣或是抱了手炉取暖,他却仍然是一身国子监统一发放的单薄儒服。衣裳有些不合身,露出一截冻得通红的手腕,旁边几位贵族少年见到他这般窘迫的模样,俱是噗嗤笑出声来,时不时朝着程温指点一番。
程温恍若不闻,依旧有条不紊地捡着物件,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一支笔滚到了阮玉身侧,程温手一顿,碍于礼节他不敢贸然去拾。阮玉看出了他的窘迫,便好心地拾起身侧的那支笔递给程温,朝他羞涩一笑:“给。”
程温保持蹲身的姿势抬眼,见到阮玉的笑,他发白的面色总算有了一抹血色,伸手接过笔恭谨道:“多谢阮姑娘。”
闻言,托腮的看书的姜颜抬眼看了程温一眼,多了几分赞许。自从阮玉‘玉葫芦’的绰号传开以后,程温是少有的不随波逐流取笑她的少年之一。另两位,是苻离和魏惊鸿。
姜颜正想到苻离和魏惊鸿,可巧,这二位就来了。
魏公子今日颇为不悦,一个大男人,将嘴撅得老长,这么冷的天还摇着纸扇,哼哼唧唧的对苻离道:“我真是看错你了,挚友一场,竟这般小气!”
苻离依旧是一张没有七情六欲的俊脸,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位置上跪坐。大冷天,他依旧衣裳端正,没有裹毛领也没有披狐裘,干净清冷得很。
只是在落座时,苻离故作无意地扫过姜颜的侧颜。姜颜托着腮,垂下的眼睫一颤一颤,如展翅欲飞的蝴蝶,风从窗边竹帘中灌入,卷动她的发带轻舞,不用开口说话,便已是占尽风华。
可惜姜颜看书入神,根本没有觉察到他难得温和的视线。苻离便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怏怏的。
“姜小娘子,你来评评理!”魏惊鸿气呼呼地落座,扭身用折扇敲了敲后头苻离的案几,气呼呼道,“今晨我起床,见苻离床头的瓷瓶中插着一串糖葫芦……你说他这人岂非怪哉?花瓶不插花,却插了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三字,姜颜翻书的手一顿,讶然地望向邻座,下意识问道:“那糖葫芦你还没吃?不好吃么?”没可能呀,她特意找了街上手艺最好的一家买的,味道应该不会差。
正想着,魏惊鸿打断她的思绪,叹道:“可不是么!非但不吃,还当宝贝似的供着!我想要咬上一口,他还动手揍我!”
这下苻离不能忍了,伸手将挨到姜颜身边的魏惊鸿攥了回来,冷声道:“我若揍了你,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废话?”
被戳穿的魏惊鸿立即改口:“没有揍,是抓窃贼般攥着我的手!就像现在这样!”说着,魏惊鸿撩开宽大的袖边,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圈红,啧啧两声道,“你没瞧见他当时的眼神!看看,看看,这便是他攥红的,现在仍疼着呢!如此小气的悍夫,姜小娘子将来一定要好好管教!”
“与我何干?我可不敢管教。”姜颜被魏惊鸿这番莫名其妙的言论逗乐了,托着下巴笑个不停,“你明知苻大公子最爱此物,还要横刀夺爱?”
“我以前穿他的衣裳打滚,用他的宝剑掘洞,他也未曾说我什么,如今不过一串糖葫芦就如此。”魏惊鸿摇头直叹,“世态炎凉,物是人非啊。”
看来苻离是真的很爱糖葫芦了。他一向克己复礼,清心寡欲,一朝得到梦寐以求的物件舍不得吃用,也是正常。姜颜低低一笑,望着苻离作歪诗一首:“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葫芦该吃就要吃,当心糖化空流汁。”
苻离:“……”
顿了顿,他不自然道:“谢了。”
“不客气。”姜颜不在意地摆摆手,“扯平。”
魏惊鸿的耳朵动了动,悄悄凑过身来,一双桃花眼在姜颜和苻离身上来回巡视,笃定道:“直觉告诉我,有故事。”
“闭嘴。”苻离冷声道,伸手将魏惊鸿的脑袋转了过去。
不多时,读书的鼓声擂响,学生们纷纷解了披风斗篷狐裘等物,整理仪容以待。姜颜见状,便也依样解了兔毛围脖,又提醒阮玉将暖炉收起,这才眯着眼道:“我敢打赌,华宁县主要挨骂了。”
阮玉疑惑:“为何?”
话刚说完,便见岑司业和荀司业一同踏入馆内。荀司业笑脸和煦,岑司业冷若冰霜,鉄着脸扫视诸生一眼,随即定格在裹着珍贵斗篷的薛晚晴身上,重重一咳,冷声道:“衣着臃肿不合礼仪,你且站起!将斗篷解下,背《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薛晚晴只好解了斗篷,苦着脸站起,不情不愿地开始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眼观四路,姜颜一语中的。
今日的讲学颇有不同,还未开讲,便有两名助教抬了一张全新的案几进门,似乎有新学生要来。可奇怪的是,那案几并没有和诸生摆在一块,而是单独放在最前方,离夫子们最近的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占尽先机。
姜颜猜测来者定是贵人,并且还是无人能及的贵人。想着,她扭头朝苻离挑挑眉,压低声音道:“你猜今日谁要来旁听?”
姜颜问这话时神采飞扬,难掩期待。苻离自然猜到来者是谁,又见姜颜这般开心,莫名有些烦闷。
他并未作答,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恢复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样。
姜颜自顾自答道:“我猜是太子。”
果然,下一刻许久不见的冯祭酒亲自领着一名身着朱红常服的贵气少年进门,宣告道:“今日起本官亲自传授讲解《周礼》,太子殿下旁听三日,诸君当勤勉如初,以平常心对待。”
朱文礼态度恭谨,朝冯九卿行了学生礼,这才按着膝盖落座,年纪轻轻颇具威仪。
不知为何,姜颜感觉周遭的气氛似乎更紧张了些。
大概是冯祭酒亲自授课、太子坐镇的缘故,这一个多时辰的枯燥讲学也并不难捱。下了课,姜颜收拾好案几,随同学生一起起身拜别祭酒、司业,才一出门便被冰冷的大风糊了满脸。
唉,秋风乍起,凉入骨髓。
“看来,苻离没有应约照顾好你。”身后,朱文礼的嗓音突兀传来,“这么冷的天,还让你穿得如此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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