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两天,姜颜将因伤搁置了两天的文章交给了司业,又被岑司业直言正色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姜颜对待学业却是极为认真的,唯恐屈居人下。她一一对答如流,岑司业面容稍霁,未曾再为难她。
昨夜下过雨,地面依旧有些潮湿,软泥和着落红,氤氲着湿漉漉的香味。檐下滴水,姜颜便挑着干爽的回廊行走,路过典籍楼,姜颜想着去借两本书来抄录,好为明天的讲背释义做准备。
谁知上了石阶才发现典籍楼门窗半开,显然是有人捷足先登。
冯祭酒定了规矩,国子监内男女学生不得私下相处。姜颜想着先推门看上一眼,若里头是个姑娘,她便进去;若是个男子,她便退出。
伸出一根手指头将门缝戳开,姜颜伸出一颗脑袋朝里头望了望,只见里头光线昏暗,如淡墨晕染的暗色中,唯有一盏油灯影影绰绰,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而光晕之中,盘腿坐着一名背脊挺拔的少年。
听到门开的‘吱呀’声,少年微微侧首,冷淡自矜的眸中倒映着一豆灯火,瞥向探头探脑的姜颜。
见是熟人,姜颜站直了身子,笑吟吟一颔首:“好巧,苻大公子也来借书?”
苻离没说话,只是整理好桌上凌乱的书卷起身,背映着排排幽深的书柜和盘旋的木楼梯,走出了一股少年游侠的沉稳英气。
有时候,连姜颜都觉得他是天生的武将。她道:“你不必起身,我这便走了,不打扰你。”
苻离看了她的脱了痂的细嫩指尖一眼,平淡道:“我看完了。”
两人于门口错身,姜颜又唤住他:“前日我被罚站,可是你替我向司业辩解?”
苻离脚步不停,不置可否。
姜颜道:“不管怎样,先谢过你。”
苻离总算停住脚步。他挺身站于阶前,隔着檐下间或滴落的水珠,微微抬起下颌望着姜颜,“若那日岑司业冤枉的是旁人,我亦会前去解释,并非专为你一人如此。”
顿了顿,他又肃然地补上一句:“你切莫多想。”
姜颜一脸莫名,反问道:“我能多想什么?”
苻离望着她,嗤了句:“如此最好。”
一眨眼到了五月上旬,思过墙边的几株桃花开了又谢,绿油油的枝叶中长出了许多毛茸茸的青桃儿,上课时闻着毛桃儿青涩的香气,听着窗外簌簌的竹涛声,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姜颜又被罚站了,这下连阮玉都望着她直叹气,道:“阿颜,你这都是第几回了?”
姜颜简直欲哭无泪。她也不想被罚啊,昨天乃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国子监的学生们归家的归家,探亲的探亲,游玩的游玩,姜颜离家甚远,在应天府又无甚亲朋,自然没法归家探亲,只好做少年打扮,去了勾栏瓦肆听曲喝茶。
她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喜欢听人讲故事,越是离奇曲折她便越是喜欢。于是花一钱银子,在望春楼坐了一下午,听楼中的琵琶女和舞姬说那过往恩客的奇俗异事,端的是缠绵悱恻、令人扼腕叹息。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冤家路窄,从望春楼出来之时,偏生碰上了游猎归来的苻离。
苻离手挽良弓,背负雉羽箭筒,马背上还挂着獐子、雉鸡等猎物,本心情不错,谁知路过瓦肆街口,一眼望见了被莺莺燕燕簇拥着的姜颜,脸顿时阴沉下来。
勾栏院里的姑娘个个都是风月场上的人精,从一开始见到姜颜的模样,便知她是女儿身,不过看着这小娘子风流有趣,又颇有才学,故而非但没拆穿她,反而央求她在自己的薄纱帕子上写诗作画,将来好送给恩客情郎。
姜颜听了她们的许多故事,心里餍足,便也一一应允了她们的要求。谁知写诗写得正起劲,忽觉脊背发凉,回身一看,一身绛红滚黑边骑射武袍的苻离勒马伫立街头,正冷眼盯着她,那眼神活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第二日升学,姜颜果不其然被岑司业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岑司业虽然没说是谁告的状,但姜颜一回想起昨日苻离冷眼盯着她的模样,那眼神之傲仿佛又回到了彼时初见,不免心中郁卒。
腿跪得发麻,岑司业还在唾沫横飞地训话,无非是君子当克己复礼、品性端正,不得出入风月场所云云……
姜颜一时没忍住,辩驳道:“可我是女子,又不同姑娘们寻欢作乐,亦无不可告人的欲-望,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勾栏瓦肆中全都能听到,如何去不得?”
“荒唐!”岑司业气的不轻,一拍案几,将茶杯茶碗震得噼啪作响,怒道,“姜颜,老夫盼你记着!从你离开深闺拜入国子学门下的那一刻开始,你便注定不再是个女子,没有哪个女子能像你们这般好命!天下多少女儿穷其一生,只能如金丝雀一般笼中生,笼中死,你走了男人的路,便不能再拿女儿身作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
一番话振聋发聩,伶牙利嘴一如姜颜,竟也无言反驳。
自知失言,她跪着给岑司业沏了壶茶,双手举着茶杯垂首道:“学生知错。”
她倒是晓得察言观色。岑司业自顾自气了一阵,接了姜颜递过来的茶水,却并不饮下,只道:“你看看苻离,虽出生世家贵族,却聪慧勤勉、正直端方,连当朝太子都要敬他三分。你如此恃才傲物,要好好向他学学。”
一提到苻离,姜颜心中就不太痛快。
“阿玉,你是没有瞧见昨天在望春楼门前,苻离是何种眼神!”思过墙边,姜颜用手抠着墙上密密麻麻镌刻的蝇头小字,愤愤道,“那眼神,就像是我抢了他未过门的新娘子似的。”
“你这是什么譬喻?”阮玉哭笑不得,又叹道,“阿颜,你以后便学着乖巧些罢,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你爹交代。”
“好好好。”姜颜心不在焉地应了,催着阮玉离开,“你快些进去罢,司业们该来了。”
才送走了阮玉,便见薛晚晴同三两个女学生一同走来。其中一名乃襄城伯庶女李沉露,生得妩媚伶俐,很会见风使舵,入学第一日便攀上了同伴中最尊贵的一位。李沉露跟在薛晚晴身侧,掩唇笑道,“今日厅中多了张书案,想必是有新学生来了。”
“我早听兄长提及此事了。”薛晚晴挑着眉,路过思过墙边时,她别有用心地瞧了姜颜一眼。
那眼神倨傲无礼,如同是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草芥蝼蚁,轻蔑道:“姜颜,这下你可有同伴了。”
等姜颜解了禁入厅就座时,她才明白薛晚晴那句“你可有同伴了”是何意思。
新来的学生叫程温,字元亮,刚及冠,长相很是眉清目秀,却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书学儒服,浑身上下除了国子监统一发下的衣裳配饰,并无一样值钱东西,连香囊都没有。
姜颜坐在程温的斜后方,能闻到他身上劣质的皂角清香。干净整洁约莫是这个未脱少年稚气的年轻人,唯一能保持儒士尊严的方式了。
他来自书学馆,那是教养平民学子的地方。程温同姜颜一样,是凭才学被国子学破格录取的寒门学子。
姜颜本对程温不甚关注,直到有一日她用膳归来,散步经过修道堂后的水榭时,意外地发现程温竟然同苻离有交集。
透过假山的石洞望去,只见水榭中的程温同苻离说了几句什么,苻离便将一叠油纸包着的物什递到程温面前。
程温似乎很惊讶,倒退一步连连摆手,不愿接苻离手中的东西。
苻大公子很是不耐,一句废话也懒得说,将油纸包往程温怀里一塞,便漠然离去。程温一个人在水榭中站了许久,无措地抱着那油纸包,背影有些萧瑟可怜。
两人虽举止奇怪,姜颜也并未多想,直到第二日,她因吃不下会馔堂的早膳提前去往博士厅,却发现程温躬身跪坐,正仔细地替苻离整理书案,如同一个卑贱的仆从。
姜颜的疑惑在此时终于到达了顶峰。
她负着手,优哉游哉地入了厅,行至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程温听到了动静,抬头见到是她,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她拱手行礼。
姜颜回礼,指了指苻离的书案问他:“程公子,你这是作甚?苻大公子没手没脚么,这些活他不会自己干?”
程温又是一怔,而后起身讷讷道:“是我自己愿意……”
“程温,你在做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姜颜抬头一看,苻离和魏惊鸿不知何时已进门走来。
程温好脾气地笑笑,低声道:“苻公子,我在帮你整理书案。”
苻离拧眉,并不因他的热情而高兴,只漠然道:“我说过,不需要。”
“我需要我需要!”魏惊鸿笑吟吟地举起一只手,用折扇敲了敲程温的肩头,“我有几本古籍要抄录,正巧懒得动,不如元亮你替我抄了罢。”
程温还未说话,姜颜便笑着插嘴道:“魏公子,我来你抄如何?程公子老实,你们别欺负他。”
闻言,苻离和魏惊鸿俱是一怔。
魏惊鸿很快回过神来,瞥了一眼面若寒霜的苻离,干笑道:“不敢劳驾小娘子。哈哈,不敢不敢!”
“姜颜,你什么意思?”
苻离死死地盯着姜颜,“你如此态度,是怀疑我欺负程温,还是怀疑你逛望春楼一事是我告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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