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辉一直与司马沅走到了城门附近,一路上心不在焉地想着事。
“袁芳尘。”司马沅突然叫住她。
“嗯?”
“你心中所想, 是否……是清……清河王?”司马沅嘴里还在嚼着白莲米糕, 瞧着她那样子,嚼着嚼着, 索然无味。
明月辉一愣, 她方才是在想袁皇后的事。
“怎的, 你认识他?”明月辉反问。
“谁……谁没听过他的大名……”司马沅嘟囔道,嘴里的东西怎么越来越难吃了, 他只觉得怎么也嚼不出来香味了。
清河王是每一个西梁女子的梦中情人, 连薛快雪也不意外, 他以前老是听见薛快雪与陈凉真谈论起这名大名鼎鼎的异姓王。
他当时还好笑来着,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你要跟他走吗?”他终于难受地嚼完了手边的那一块白莲米糕,抬起头来问道。
早春的风吹拂着明月辉宽大的衣袖, 令她整个人盈风而动,若一只双袖攒满了风的仙鹤。
她有些好奇, “为何这么问?”
“一个女郎喜欢一个郎君, 不都想要跟他走么?”司马沅暗自捏紧了拳头, 虽说他是她丈夫,可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俩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造成了如今不清不楚的关系。
明月辉瞧着他秀眉不自觉纠结成川字型模样, 有些好笑。
清河王之于她, 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他俩相处诚然是愉快的, 可那时间实在是太短又太少了。
少到……还来不及产生比起好感更多的感情。
他为她自前线捎信,她是开心的。可那仅仅止于开心而已,开心在这个游戏里的世界,有人还惦着她,记着她。
“不想,至少我不想。”介于女人与少女之间的女子忽而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去牵他的手。
司马沅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挺不好的,却也避不开。只得眼睁睁看见明月辉的咸猪手又伸了过来,无比自然地,就像理所当然一般勾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垂下来,就这么拉到了一起。
“走,到城楼去!”耳旁,明月辉似乎说了什么。司马沅听不是很清,他眼睛一直注视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指头勾在了一起,也把他的心挠得痒痒的。
明月辉跑了起来,他也跟着跑起来。
颍川城的城楼雄伟,女子出示了怀中玉牌,得以登了上去。司马沅就被她牵引着,一路拾级而上。
“那……那……你是想留下来,跟……跟我在一起吗?”城楼上的风骤然变大,司马沅登临高处,忽然鼓起了勇气,将那滑动喉头,迟迟不能说出的语句吐了出来。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风声猎猎,吹过城头军旗,也撩动着司马沅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该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愚蠢的话,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短短的等待被拉长,拉得很长很长,他的心窜到了天边,又沉落到无间地底。
“当然。”眼前的女郎轻启薄唇,司马沅盯着那双唇,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我会留下来,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明月辉继续说道,她伸出手理了理少年被风弄乱的鬓发,“到了那天,你就能和薛快雪真真正正、毫无阻碍地在一起。”
哐当……司马沅的心好像被捧得高高的,又被人使劲摔碎了。
快雪……快雪……在没出宫之前,薛快雪是他的一切,这一切包含了所有苦难岁月里的相依为命,她是他的亲人,他的倾诉者,他孤独生命里唯一的光。
即便在她哑了嗓子后性情大变,对待他再也不复从前,他也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这份恩情。
这份比山高、比海重的深恩狠狠地压着他,令他分不清自己对薛快雪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本应该高兴的,自己的便宜老婆主动让贤,他终于能够和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一起。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蔓延着一种无所适从的难过。
“那一天,是多久?“司马沅蹙着眉头抬眸,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缀着满目山河的风情。
明月辉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了他一句话,“你觉得宫外好么?”
司马沅莫名,却也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没想到,比起逼仄绝望的冷宫,宫外的世界竟是如此精彩。
“宫外并不仅仅只是你所遇到的世家名流、锦衣玉食,还记得来的时候,跟我们一道的那些流民吗?”明月辉一手握住了城楼冰冷的砖石。
司马沅眨了眨眼睛,他当然忘不了……
当初他与薛快雪出逃,先是遇上了一群劫匪一般的流民,他们骗光了他所有的盘缠。以至于到了后面,为了能让薛快雪过得舒坦一些,他不得不到处偷粮、行骗,以至于遭到白眼与毒打。
“喂!”明月辉及时发现了他眼中闪过的愤恨,不由地提醒他,“你觉得他们都是坏人吗?”
司马沅咬了咬牙,不,除了那些冷漠与嘲讽的眼神,还是有愿意施舍他一个包子、一块胡饼的好心人。他记得那家人,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身后又跟着四五个,即便这样,还是匀出自己的吃食送与他。
后来,那个好心而温柔的女人因这事被丈夫毒打了一顿,却在他再次过来乞食时,反而用愧疚的眼神看着他。
“流民也是人,是人都有好有坏。可你知晓,这些流民现在都在哪里么?”明月辉转头,看着远方阴沉天空。
“应是进城了,我在敏成侯府见过几人。”司马沅回答,他一直以为,流民是跟他们一起进了城的。在敏成侯府里,他甚至见过几个流民在程家女郎的地盘,做最为低等的家奴。
“你过来。”明月辉又去牵司马沅的手,直直将他引到了城楼边沿,让他往下看,“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司马沅低下头去,眼前的一片凄然景色,令他震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破衣褴褛的流民一堆一堆聚集在城墙边上,他们或坐或睡,皆是饿得病歪歪的。小孩子们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手脚生疮、头皮脸庞长满了极大又难看的癣。
还有些人在推着板车,将病死的、饿死的、冷死的人的尸体扔上车,一车车推走。
“还好,他们还保持着人的尊严。”明月辉在他耳边轻轻道,“敏成侯虽没让他们进城,还是会定期施粥,这些人才没有易子相食。”
“为什么……”司马沅喃喃。
“金鼓一震,战局一开,生灵涂炭,在所难免。”明月辉叹息。
“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司马沅的手都在颤抖。如果没有遇到明月辉,那他与薛快雪的命运是否就跟这群流民一样呢?
“颍川城养不了这么多人……况且他们没有户籍。进城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卖身为奴,成为世家僮客。但这样,生生世世便为了家奴,再无翻身之日。”
这群流民,大部分都是好人家出来的。除了部分寡廉鲜耻之人,又有谁想自己的子子孙孙永世为奴呢。
“司马沅,你想改变这一切吗?”明月辉忽然说道。
少年不明所以,转过头来望着她,望着她鬓边随风飞扬的发丝。
“你想过那个位置吗?”明月辉大胆指着天边,口中说着让人不可思议大胆妄为的话语,“那个决定天地命运、国家兴衰的位置。”
司马沅赶紧环视左右,紧张得想要去捂住她的嘴巴,他怕这些言论被人听到,会被有心人利用。
“看着我,你想吗?”明月辉以手掰过他乱动的脑袋,令他与自己对视,“想要不再随波逐流,不再寄人篱下,不再被任何人瞧不起吗?”
“从此以后,爱你所爱,恨你所恨……”明月辉还有两句话没说,日理万姬,为所欲为。
清冽的馨香扑鼻,脸庞被一双细腻的小手包裹,司马沅耳根全红了,他心慌意乱起来,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任何远大的目标,一开始出冷宫,只是想着要治好薛快雪。
后来到了颍川,他低声下气去求裴元知延请塾师,也只是为了活得更像个人一点,明月辉不至于跟他一起丢脸。
理性告诉他,明月辉说的这一切不过是空中楼台,一块很好吃又很香甜的饼而已。
可感性上,他对上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又不愿意说不,以至于那双眼睛黯淡下来。况且她画的哪一张饼,确实很好吃,好吃得令他在那一瞬间,忘却了自己的卑微。
“嗯。”他只想骗骗她,哄哄她高兴。
果然,那双漂亮的杏眼,更加地亮了,“你放心,我会全心全意地辅佐你。以后别跟舅舅请塾师了,我来教你。”
她说起话来脆生生的,像早春的黄莺,又像暗夜行走中,遇到的那盏明灯。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六岁那年第一次听到冷宫的窗户敲了两下,那个同样脆生生的声音问了句,“这里有人吗?”
从此以后,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可那是薛快雪啊,他闭上眼深深呼吸,命令自己,不要被……不要被她再诱惑下去了。
这边厢,明月辉完全没意识到司马沅正在走神,她充满憧憬地展望自己美好的未来。
她把司马沅看做一个亟待产出的商品,就像以前在公司带产品线,她每个环节、每个渠道都竭心尽力的负责。
作为业界最成功的女高管,她年纪轻轻便奠定了自己在业界的地位。
明月辉有理由相信,自己能带好任何一个产品,无论是产品,还是人——No problem!
然而此时的明月辉尚不明白,人和物是不一样的。她天真单纯地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和眼前瘦小孱弱的少年,产生更深层次的羁绊。
“你方才问,那一天是多久。”明月辉继续道,“就是当你真正展开羽翼,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君临……天下……”可能她说得太过诱人,司马沅不自觉地重复,他想伸过手,同样去触碰她的容颜。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司马沅发现自己眼前的脸庞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他努力地抬起手,还有一点……还有一点点就触碰到了……
“司马沅!!!”明月辉尖叫出声。
她眼睁睁看着少年七窍冒出了鲜血,直挺挺地倒在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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