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万里,杳杳御剑凌空, 沉默地俯视着昆仑中的数千宫观。
剑峰肃穆庄严, 像是在黑夜中无声无息的天神冷刃。
风很大, 她的长发被吹起。
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逐渐串联, 从风霭的剑出现,再到师父‘毒发身亡’,杳杳只觉得那一直埋在她心底隐隐的不安, 忽然如冰山一般彻底浮出了水面。
昆仑每天都有弟子在半空中夜巡换岗, 保卫这片区域,杳杳所处的位置在巡逻交接的一处盲区,这里在禅峰顶上,视野很好。若非有修禅弟子御剑,那么这个地方几乎不会有人发现。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低头看去。
比起剑峰和五行峰的灯火, 禅峰显得漆黑又寂静。
“掌门, ”杳杳忽然轻声开口,“你不管吗?”
昆仑掌门闭关十几载, 不理世事也不问昆仑事务,所以才叫黎稚秦暮等人, 一直独揽大权。
正想着, 忽然一人从剑峰离开,宽袍广袖, 腰佩飞鹘, 正是风疏痕。
杳杳看了他片刻, 忽然自绡寒一跃而下!
长风呼啸,尤带几分冷意。纵然已经入夏,但连续几天的雨水让并未走远的料峭春寒去而复返。杳杳本就略有些体力不支,此时下落,她更觉得心肺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压着,让她难以喘息。
好在这痛苦转瞬即逝,她飞身抓住疾驰而来的绡寒,而后轻巧落地。
一抬眼,恰好在剑峰大殿之前。
望着面前最后的一十九节台阶,杳杳轻轻叹了口气,一步踏上。
然而下一刻,她却忽然被拦住了。
“杳杳,不要再上去了。”少年清浅的声音响起,竟是齐朝衣。
今夜是他夜巡。
“朝衣,”杳杳看着对方的脸,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好久不见。”
齐朝衣知道正法峰的变故,忍不住皱起眉,略带心疼地看着她,但却并没有放下手,只是低声劝慰道:“正法全部弟子禁足,你现在不可以去剑峰大殿,否则我师父怪罪下来,你会和江啼一样的。”
“朝衣,”杳杳道,“我没有师父了。”
她抬眼,目光漠然地看向对方:“所以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你师父的怪罪?”
“春方远峰主故去,我们都很难过,”齐朝衣道,“可你现在硬闯却并不能做什么,只有抓到了那下毒之人,才能——”
“我师父的死和黎稚有关!他根本就不是因为妖毒而死——”杳杳打断对面少年的话,冷声道,“黎稚有事情在瞒着我们。”
齐朝衣呼吸一窒,眼神转为震惊和无措。
眼前的少女说得话太过离经叛道,导致他看了杳杳很久,仿佛在确定究竟是谁疯了。良久之后,少年摇了摇头,更加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前。
“不可能,”齐朝衣道,“我不相信这件事和我师父有关。”
杳杳听他这样说,便不再看他:“那你让我过去,我要亲自确认。”
“不,”少年站在比她高两节的台阶上,伸出手,以剑鞘相阻隔,“杳杳,如果我此时让你过了,你就是违反门规,会挨责仗和关禁闭的!我不能让你过!”
见昔日好友如此固执,杳杳叹了口气。
“我来剑峰时,曾与二师兄说,拦我者死。”
齐朝衣一怔:“你——”
“对不起了,朝衣。”杳杳眼神悲切,却忽然出手!
她并未用剑,而是指尖夹着两片类似符咒折法的草药,在出手的那一瞬间骤然点着了。
齐朝衣大惊之下不敢贸然相抗,但是那草药燃烧后并非是直接启动的五行术,而是冒出了一缕白烟,瞬间扑向了眼前的剑峰少年!
他来不及挥剑阻挡,便接连吸入了几口气体,而后软软地倒下。
杳杳连忙上前护住齐朝衣的脑后,让他靠在了一旁的山石上。
“我知道你一心向道,爱昆仑,也爱剑峰,更敬重黎稚,”杳杳轻声说道,“但有些事情我一定要查清楚才行,对不起,朝衣。”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大殿。
山中露重,窗棱上积攒的水汽凝聚成水珠,正淋漓着滴答作响。
黎稚垂眸看着一卷书,那是祁连掌门离开时赠予昆仑的剑谱孤本,极为珍贵。
正当他看得入神,忘了周遭景致时,忽然间,烛火轻轻飘摇——起风了。
黎稚抬起眼,意识到窗子都是关闭的,若是有风来,那一定是从门前来的,而此时已是宵禁时分,除去夜巡弟子,并不会有人来到剑峰大殿。
一念至此,他眼中忍不住多了几分警惕。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于黑暗中,一身正法峰道袍的少女忽然出现。
杳杳只将长发随便挽起,几缕落在脸颊边,衬得她眉眼极黑,瞳孔则是这夜中的心头火,照的人肺腑都有种烧灼之感。
“杳杳?”黎稚皱起眉,不知为何,他竟下意识握住了桌上的佩剑。
“峰主,”杳杳轻声道,“我是来向你询问我师父过世一事的。”
黎稚并不意外对方忽然而至的理由,但却不认同地说:“我之前不是叫正法峰弟子暂时不要离峰吗?此事我们已经同风长老商讨过了,这几日便会有定论。”
“那些话我都不想听,”杳杳道,“我只想听你亲口说。”
黎稚有几分不解:“亲口听我说?我现在说与几日后说,又有什么区别?”
杳杳道:“几日后当着昆仑众人昭告天下,你会说想让人们听到的,这是为了维护整个门派的稳定与平和,但却不一定是真相。”
黎稚脸色骤变:“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为什么要骗你?”
“峰主不觉得整件事都有些荒诞吗?”
杳杳不笑时,五官其实总带几分冷意,只是她爱笑,于是便被冲淡了。
然而此时,她眉目冷肃,带着化不去的戾气。
“你们说我师父是毒发身亡?”杳杳有几分嘲讽地问,“对吗?”
面对这样的少女,黎稚的心中不由自主产生几分陌生的感觉。
哪怕是在试剑会上,对方遭遇到了不公,也从未露出过如此的表情来。
然而碍于她的玉凰山背景,导致黎稚不能将对方如一般弟子那样随便处置和打发了。他此时不明白对方此言的目的,于是点点头回答道:“我们猜虽然药王谷主纵然已经为他祛毒,但春师弟毕竟年岁已大,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
“巫南渊就在赶来昆仑的路上,”杳杳慢慢道,“你们当面对质吧。”
黎稚一怔,随后神色一凛:“你这是何意?你不相信昆仑吗?”
“巫南渊医术高超,只要他肯救,没有救不活或是余毒未清的可能,”杳杳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我最相信的自然是他!”
“放肆!”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黎稚拍案起身,五指直接在桌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你可知道你在对谁说话?!纵然你父亲是妖主,但此时此刻,你还是昆仑弟子!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杳杳反问道:“天伦人理,三纲五常,这里面可有一条是教人杀人害人的?!”
闻言,黎稚脸色霍然变了,他勃然大怒,一双眼中正在酝酿着呼啸而至的暴风雨,他语气阴森,甚至带了几分危险:“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在怀疑昆仑加害了春方远?这是谁与你说的,你那几位师兄吗?”
“没人与我说,若非其中有问题,你们又要为何如此着急将他的尸体烧了,你分明就是怕我和风长老一同回来,察觉出不对要求再次验毒!江啼不肯,你便责罚于他,叫他失去战力——这是一个刚失去师父的弟子该承受的吗?”
杳杳几步上前,满心愤怒。
她死死握着绡寒,若不是暂时不可让局势难以转圜,恐怕已然拔剑相向。
“就凭你今日的几句话,就该将你禁闭思过!”黎稚将佩剑狠狠按在桌上,大怒道,“昆仑教你剑道武学,并未教过你不知礼数!你以为这里是玉凰山吗?!”
“还有,你是如何绕过夜巡弟子的,齐朝衣呢?你是否已经将他伤了!”
然而对方的怒意并未让杳杳有半分惧怕,她冷笑了一声:“朝衣无碍,而我来此只为求得三处不解:为何着急火葬、为何处罚江啼、为何禁足我们?剑峰究竟在隐瞒什么?”
“我说了多少次?尸体不除将会有瘟疫——”
“峰主真会说笑!早在洄河大水时,南渊就已经研制出了控制疫情的药物并交给了百草峰主,”杳杳讥讽道,“若真的有此类情况再次发生,她应该早就已经备好了才是!更何况我师父过世已是妖毒清除、众修离山的几日后,各门派的伤亡都已经自行处理了,只有一具尸体,又怎么可能产生瘟疫?!”
她步步紧逼,针锋相对,目光如刀子一般破开一切,看入黎稚的眼底。
面对质问,黎稚咬牙切齿:“看来,你今日非要问出个答案了?”
“你给不出答案吗?”杳杳问,“一峰之主,只能靠责罚堵住悠悠众口?”
黎稚的手指摸上了佩剑,缓慢而无声地一用力——寒芒骤起!
他眼中爆出几分杀意!
“或者黎稚峰主今日给不出我答案?”杳杳道,“那我不妨问你第四个问题。”
黎稚一怔,手也顿下了:“什么?”
“你可知风——”
然而她只说出了四字,因为大殿的门忽然开了。
月色下,竟是风疏痕走了进来。
“在殿外便听到了争吵声,”正法长老缓步走入,神色平常,“杳杳,你是不是又给黎师兄添了不快?”
“我没有!”杳杳怒道:“我是来查清真相的!”
“杳杳,”风疏痕语气加重,略带责备地看她,“师兄离世,我们都很难过。但此事我正在调查,正法峰内部也尚未共同商讨过,你贸然来这里打扰师兄,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可是我——”
黎稚见风疏痕如此说,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
他原以为杳杳此次发难是正法峰的授意,但此时看来,对方不过是冲动罢了。
“杳杳年纪小,难免思虑偏激,”一念至此,黎稚的表情放松下来,他甚至大度地挥了挥手,与几乎要出招的凶狠模样相去甚远,“念你是悲痛过度,这次便不责罚你了。”
他转过身,从书架上拿了一盒药膏。
“那日责罚江啼,也是为了以儆效尤,不然昆仑千万弟子,一个个都如你们这般冲动,峰主又如何管理,如何整治?”黎稚叹息着温言道,“快拿去给你师兄上药吧,春师弟的事情,我们也很伤心,然而修道之人,决不可沉湎于悲痛。况且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将痛苦挂在脸上,杳杳,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算不上明白。”
黎稚这副这慈眉善目、宽悯仁慈的模样,与那日万俟槿偷袭自己未果,他不予责罚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日是要她不追究万俟槿的暗算。
今日是要她不追究春方远的死因。
杳杳下意识看向风疏痕,后者眸光无波,却似有千言。
“……是我,错了。”最终,她轻声道。
杳杳看明白了风疏痕的意思,她今日不能与对方发生冲突。
然而绡寒极冷,冻得她指尖冰凉。
回峰这一路,二人都沉默无声。
齐朝衣吸入一些迷幻草的灰烬,并无大碍,大约半个时辰后也悠悠转醒了。
少年神色黯然,却并未说什么。
杳杳如此大闹了一场,让原本已经有几分平定的昆仑再度起了波澜。
这一夜注定难眠。
“如果我不来,你是否要问黎稚风霭的事情?”回到正法峰,风疏痕犹如猜透了杳杳所想一般,忽然轻声开口,“我听到你喊出了风字。”
杳杳闷闷地点头:“我隐约觉得……你兄长的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斩雾剑现身、春方远死亡,这些事看起来并无关系。
然而冥冥之中,杳杳却觉得它们与整个昆仑古怪压抑的气氛,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说罢,她仰起头看向对方:“你之前说,等玉凰山事了,就把一切告诉我。”
“我的确说过,”风疏痕沉吟片刻,却摇头,“但现在不能告诉你了。”
闻言,杳杳瞳孔一亮:“你也觉得有关对不对?小师叔,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查清楚,然后为师父报仇!”
风疏痕看了她片刻,仍是摇头:“不,杳杳。”
他轻轻叹息:“若是可以,你回玉凰山去吧。”
杳杳一怔,眼中浮现起了失望。
“你、你要自己……你又要自己面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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