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二十六年。
京城的冬日,今年依旧下雪了。
这些年,京城年年都下瑞雪。风调雨顺,粮仓充盈,国库充沛,百姓安居乐业。世人都道是太上皇有大功绩,皇上有大功德,这才天下太平,已是浑然不记得几十年前,四海哀怒怨恨直冲云霄,上达天听。
鹅毛般的大雪在风中纷纷扬扬,落下后轻易压住了整个京城,亦然压住了整个皇宫。路上的积雪很深,一脚下去陷到小腿。而那些个深厚的雪,却没有压住宫殿砖瓦的一抹抹朱红艳色。
京城中,皇宫里从不吵闹,甚至带着一股子静谧,如拿一壶清酒观白雪腊梅时一般。
有人走过时,在地面上留下了一排有序的脚印,规规矩矩,分毫不差。
这一排脚印缩小了看,整齐得和边上的宫墙是一模一样的,再缩小一些,整齐得和宫殿的外型是一模一样的,再缩小一些,整齐得和皇宫的排布是一模一样的。
巍峨,威严。
可惜这儿最多见的是野心,最少见的人情。
人情是一场豪赌,宫中活下来的大多是赌不起的人,包括驭下恩威并施的太上皇。
由于要护着“气”,太上皇就寝的屋子建造的很小。往日人烟最少的地,今日挤满了人。
太上皇是没有枕边人的。后宫里嫔妃不多,都是皇上的妃子,余下的就是些女官,到了年纪就能出宫。这些年朝廷上为太上皇娶妻此事斗争了无数次,却无人想到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宁可将太子扔到皇位上,自己成为太上皇也要空了那手边人的位置。
如今这殿内,在这般关头,没有一个女眷。
床上的太上皇穿着锦衣,头发披散在肩头,脸两颊还有一丝被屋内暖炉热出的红晕。
他老了,头发早就全白,眼角都是细纹,就连面上的皮也由于衰老而耷拉下来。宫中的画师画他时,初次都不敢画他因年老而新出现的斑点瑕疵。一个个在外头说着“画之道”,到了他前头,都心惊胆战的下一笔都手抖。
这天下没有人不怕他,尤其是当人对上他双眸时。他那双眼,黑黝黝,周圈还泛着一丝红意。一望情绪深似海,像是能看到过往,又像是能看到未来,像是说尽了天下事,又像是道尽了天下理。
至今百姓间还流传着对他俊容的描绘,可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人身首分离,平日里看着极为冷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行事手段却几度震惊朝野内外。
屋子中文臣武将皆在,皇帝也在。
太上皇半倚靠半坐着,握着那一身明黄的男子的手,说出的话恍若寻常家中人。
“姚爱卿的梅子酒是好喝,莫要贪杯了。”
“儿知道。”
“洪将军一生为国为民,万不可辜负他。”
“儿知道。”
太上皇的声音平稳,而皇上的声音却是带着浓重的哭腔,要不是文武百官有不少还候着看着,他自小被教着不可轻易抹泪,如今当场就能恸哭起来。
“江南美啊,不知江南落雪可美?”
“儿带父皇去看!”
太上皇听了这话,便知道自己带大的这孩子,本质上与他不同。这孩子无论他怎么教导帝王心术,终究还是个心软的孩子:“寡人走后,万不可以寡人的名义兴师动众。”
皇上想开口拒绝,可对上太上皇那双眼,又将话咽了回去。这是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临终的意愿了。太上皇一生只去过一次江南,即便是再怎么喜欢江南的风景,也只会在皇宫中造一个江南风光的小宫殿,动用的还是私库。
太上皇从不因一己之私而兴师动众,若是皇上做了,那边是驳了太上皇的本意了。
“海……”太上皇到底是有些累了,他说的话有些多,到底还是停下来喘了口气。
皇上将他的话补全了:“儿知道,海边倭寇猖獗,儿必不负父皇之意,严禁百姓与寇国往来,设备防倭。”
太上皇微微点头。
边疆有洪将,治国有姚卿,唯一的担忧暂就那么点事。海边有一伙人行事莫测,海禁之后不用太在意。
他又拍了拍皇帝的手,随后松开。
说话累了,身子骨到底是扛不住了。人真的即将要面对“死”这一件事了,心却是他一生中最柔软的时候。
他喜欢下雪的日子。
这些年以来的杀戮,让殷红的血浸润到土中。连日的雨水根本无法冲刷干净。唯有皑皑白雪,可以将这天下所有魑魅魍魉都暂时遮掩住。
在冰冷的风中深深吸入一口气,会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他缓缓合上眼,眼前浮现出的是他带着一众人包围皇宫的那个夜晚。烛火通明,帝王站在一堆女眷尸体的中心,手握着还在滴血的剑,衣衫凌乱,神情疯癫,嘴里不停喊着……
都快死了,怎能想着这些糟心的人和事情呢?
该是想点好的。
诸如江南的小曲。
他一生中唯一去过江南的那一次。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着,他听着外头有带着笑意的小调,夹杂着清脆的铃铛声。他掀起帘子朝外看去,只能见着女子头发随意束着,摇头晃脑骑着驴,远远背离他而去。那女子猛然察觉到什么,扭身朝他看了过来。
他那会儿耻于自己“混了边疆血脉”的容貌,即刻仓促放下了帘子,却没料听到一串爽朗的笑声。
外头还在下雪,此刻忽然有了风的呼啸声。
一直关注着太上皇的皇上,赫然瞪大了双目。那半倚靠在那儿的人,手无力滑落在了被褥上。
皇上满眼充血,唇瓣轻颤,眼前在瞬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太医!太医!太医!”
他的声音撕心裂肺,听得旁人潸然泪下。
守着的太医匆忙赶上前,用手把脉,试探颈部脉搏,最终跪拜在地:“太上皇,驾崩了。”
皇上浑身一颤,吓得太监总管连忙扶住了他。
“太上皇殡天了!”
“太上皇殡天了!”
“太上皇殡天了!”
一声接着一声的消息传出去,从屋内到屋外,一层层候着的官员听到了消息,面带沉痛跪拜下来。无人会忘记,这天下一日比一日繁华是由于谁人,无人会忘记自己能得以施展抱负是由于谁。
“将父皇暂放入江南居中,堆满雪。”皇上忍痛缓缓开口,“父皇难以亲自再往江南看一次雪,朕只想以这个方式,让父皇达成此心愿。”
虽不合规,而无人会反驳这一点,当下立刻有人应了声。
不过区区几个时辰,早有准备的宫中所有人,都将一切仪式布置了下去。皇上身为太上皇唯一认可的后人,自然将为其守孝三月,并派遣人准备去陵寝吊孝三年。
皇宫里一片白色,除了雪的颜色,还有满目的白布。
白到刺眼。
六宫鸣钟,一声接着一声。
皇上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一些,站在江南居门口,和陪同的几位大臣以及太监说:“父皇将此生献给苍生,一生不曾有个体己人。”
旁边几位并没有当下回皇上的话,他们都知道此刻皇上的每一句话更是在同他自己说的。
“朕曾经问父皇,为何执意如此?”他回想着他父皇说的话,在多年后的现下,将他的话重现在了众人面前,“父皇说他此生没有一日觉得为他自己活过,只有坚持空悬后宫这一点,让他觉得是能证明他是一个‘人’的,无伤国体的事。”
堂堂一位太上皇,坐拥这大好山河,却说出不曾为他自己活着这种话,听着是极为可笑的。
可在场没有一个痴傻的,他们都听明白了太上皇的那句话。
走得越是高,越是远,太上皇便是有越多的地方受制于人,受制于礼,受制于这天下苍生。太上皇有大德,这大德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
“愿父皇回归天上,得一体己人,为其,为己,恣意妄为。”
皇上的话很是离谱,离谱到他话说到最后,话只在唇齿间,仅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了。
太上皇驾崩对全天下都有着影响,这该是个举国悲痛的消息。
京城的雪到这一刻渐渐小了下来,最终停了下来。
以皇宫作为中心,白色的布随着风飘了起来,轻晃晃,飘入了京城的每一户人家,飘入了周边的州府,随着河运运粮的船只,飘到了江南的楼阁上,随后飘到了海边的小屋子中,飘到了海面上的船只上。
江南很少下雪,这一日意外飘了几片下来。
海舟也鲜少会挂那么多白布,而在这一艘艘海舟中心,最大的那艘海舟上,最宽广的那块白布下端,缀着一串铃铛手链。白布上,手链的边上满是人名,有笔墨清晰堪称作品的,也有狗爬勉强能认出字形的。
随着冬日里的风吹动,那铃铛叮铃叮铃发出着清脆的响声。
海舟行驶向了远方,驶向了海平线上即将要滑落的小半个太阳那儿,驶向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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