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跟在柯莱特的身后, 走进了尤金的房间。
与普通贵族极端奢侈的房间摆设不同，尤金的房间简直朴素得出奇, 特别是有了柯莱特作对比之后。
柯莱特对美丽的事物情有独钟，像一条贪婪的巨龙一样将他觉得好看的东西全都收入囊中，房间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而尤金的房间里同样堆满了东西，然而并不是奢侈品, 而是各种各样的炼金材料。
他的房间里唯一能落得下脚的地方就是那张柔软而舒适的床，这也是唯一能够证明有人居住在这里的东西，除此之外，这个被炼金材料、各种瓶瓶罐罐塞满的房间看起来就像是个储藏室。
尤金并不在房间里。
趁主人不在，乔乔像一只前脚刚占领了土地、后脚就来巡视的猫一样，双手背在身后, 悠悠闲闲地在房间里面逛了起来。
这个空间充裕的房间里塞下了四张大得离谱的桌子，上面摆满了装着奇怪液体的瓶罐、堆叠在一起的材料、翻得发皱的旧式书籍以及字迹潦草的手记。
除此之外, 墙壁上也挂着一些东西, 而这些东西可能会引起闯入者的不适——那是一些人的肢体。
有手臂, 有小腿, 当然也有手指。这些东西像标本一样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 仿佛是某种战利品，或是某种引起满足的成果。
乔乔仔细地端详起来, 发现这些肢体并不属于人类。她想，恐怕那些白发少年的身体就是用这些东西组成的, 怪不得他们身上有着缝合的痕迹。
“陛下, 这边。”
柯莱特挪动了一下床边的油灯, 一面墙壁上就缓缓出现了一扇密道通口。里面很昏暗，没有任何光线透出来。
乔乔知道这条通道，问：“这就是通向千面虫之塔的密道么？”
“是，”柯莱特点了点头，取下了一盏发出微弱光线的油灯，“但也并不全是，陛下。”
乔乔好奇地踏了进去，张望着里面的光景。里面是一条墙壁凹凸不平的石道，脚下的石阶一直往下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犹如深渊一般吞噬着她的视线。乔乔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啊……也就是说，它会通向其他的地方吗？”
“是的，陛下。”
柯莱特点了点头，一手拿着油灯，另一只手朝乔乔伸了过去。他微微弯下腰，低着头，玫红色的眼睛却抬了起来，温柔又虔诚地凝望着她。
“里面太黑暗了，”柯莱特轻声说，“让柯莱特带着你走过去吧。”
他态度恭敬，礼节周到，身姿既像一位在宴会上向女主人邀舞的绅士，又像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好吧，”看着对方恳求的目光，乔乔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谢谢你，柯莱特。”
柯莱特握紧她的手，看向她的目光更加怜爱了。
然而这样温柔似水的目光却让乔乔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这样的目光，跟他注视着心爱的花瓶时是一样。
柯莱特牵着乔乔的手，走进了密道里。
刚一进入密道，石阶最上方的门就缓缓地关上了。周围顷刻间变得漆黑一片，仅剩的光线就只有柯莱特手中的那盏油灯。一小簇火苗在油瓶里不安地跳动着，昏黄而微弱的光线将柯莱特那张美丽的脸庞照得半明半昧。
乔乔被他紧紧地牵着，跟在后面。恶魔的体温很低，或许是这个原因，使他们不畏严寒，乔乔握着柯莱特的手，感觉自己正握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但这个地方……乔乔想了想，总觉得跟第一次来到总督府邸时，闯入的那个地下室通道非常相似。
正当乔乔陷入思考之际，她听见了一道清脆的哐当声，随后照亮四周的光线扭曲了一下，最终彻彻底底地熄灭了。
“咦？”突然被黑暗所笼罩的乔乔忍不住发出声音。
柯莱特立刻握紧了她的手。乔乔感觉他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背部，像是在抚摸一只受惊的小猫。柯莱特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离乔乔很近，仿佛就贴在她的耳边。
“陛下，你受到惊吓了么？”
乔乔摇了摇头，又意识到现在一片漆黑，于是连忙开口说：“不，没有。怎么了？”
“我不小心碰倒了油灯，”柯莱特轻声说，他的声音就响在乔乔的耳边，“请原谅，陛下。”
碰倒了油灯？
乔乔觉得有点奇怪，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开口道：“这没关系，还有多长的路？”
“……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不远了。”
闻言，乔乔“啊”了一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柯莱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轻声说：“陛下，你害怕黑暗么？”
恶魔的感官异常敏锐，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柯莱特当然能察觉到乔乔的一举一动。
而乔乔虽然是魔王，五感较之以前大有不同，但不知道是因为等级过低还是其他的原因，她的感官比起雷因他们还是要逊色一些——但这种差距已经在慢慢缩小了。乔乔觉得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正在慢慢适应恶魔的身体。
“我不害怕黑暗，”乔乔回答说，“只是需要适应一下。”
“这样么……”柯莱特轻轻地说，“陛下真厉害。”
乔乔：“……”
求你不要再夸我了。
乔乔觉得有点受不了，她觉得柯莱特的态度就像是一个好脾气的幼儿园老师在教导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无论对方做什么，夸就完事了，尽管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用这种态度对待近乎成年的乔乔，这让她忍不住尴尬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情吧。”乔乔试图纠正柯莱特的观念。
柯莱特牵着她的手，一边引导着她慢慢往前走，一边说：“但我是真心这样认为，因为我觉得，黑暗非常可怕。”
“嗯？”乔乔歪了歪头，“柯莱特，你怕黑么？”
柯莱特提醒她：“陛下，恶魔并不害怕任何东西。我只是拥有一些关于黑暗的记忆而已，这些记忆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
“那是什么？”
“与身为魔王的陛下不同，普通的恶魔是被巢母孕育出来的，”柯莱特慢慢地说，像是在跟她说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但恶魔并非一诞生下来就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从巢母中出生的恶魔拥有着各种各样的记忆。”
“这么多记忆混杂在一起，有的很清晰，有的很模糊，会让诞生下来的恶魔产生自我认知上的混乱。这并不算什么，恶魔并不在乎这个。”
“对于我们普通恶魔而言，最重要的记忆是被巢母孕育的那一段时间。”
“那是在一片完完全全的黑暗中，没有任何形体的灵魂在不分彼此的厮杀。吞噬别人就能活着被孕育下来，被吞噬掉的，就只能作为他人的养料，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是的……恶魔就是这样一个种族，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斗争跟厮杀，能被成功孕育出来的，都是杀戮中的胜利者。”
“而这也逐渐变成了我们的天性，陛下。这个世界始终是属于强者的。”
乔乔：“……”
啊，出现了，恶魔的神逻辑。
“那么，它们在提醒你什么呢？”乔乔问。
“在提醒我的弱小，陛下。”柯莱特轻声回答道。
乔乔抓紧了柯莱特的手指，像是在催促着他问为什么。
柯莱特意识到了她的暗示，继续说：“陛下，你能想象得到么？为了吞掉一点少得可怜的养料，就必须拼上一切去厮杀，吞掉的灵魂越多，才更有希望获得被巢母孕育出来的资，但这份资只不过是漫长又残酷的生命的开端而已，陛下。”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恶魔，必须要通过战斗跟吞食同类才能继续强大起来，但是这份强大终究是有限度的，”柯莱特停顿了一下，平淡地说道，“因此我从出生之时就知晓了，不管我获得多么大的力量，也只不过是高阶恶魔口中的食物而已。我既然能杀死别人，也会被别人杀死。”
“强者为所欲为，弱者任人宰割。力量弱小的我，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所拥有的一切也会被夺走。”
“而等我死去，我的灵魂又会回到巢母，为了生存而开始新的厮杀。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
柯莱特慢慢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恶魔的生命实在是太长了……而在这漫长的生命里，我所重复的，不过是一再的失去而已。”
乔乔：“……”
她悄悄握紧了柯莱特的手指。他的手冰冷得就像石头。
“陛下，”柯莱特忽然问她，“你觉得这样的生命可怕么？”
闻言，乔乔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我觉得做出这种设定的文案比较可怕。
这是从哪里来的鬼才，竟然中二如斯。
“当然不，”乔乔语气坚定地说，“反而值得尊敬。能战胜那么多对手活下来，柯莱特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过这种生存方式对失败者异常残酷就是了。
乔乔想，她果然还是不能认同恶魔的这种观念。追求力量没有错，但强者有强者生存的道理，弱者也应该有自己的道路，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别人的食物的……强者吞并弱者的观念已经落伍了啊，当今世界最重要的，还是合作跟包容嘛。
说到底，恶魔不就是相互依存的命运共同体吗？！
就是因为内部斗来斗去一点都不团结，外部还大肆征战到处树敌，魔族如今才会衰弱至此的啊！噫，第四任魔王辣鸡！
柯莱特：“……”
柯莱特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语气微妙地说：“陛下……你是在，夸奖我么？”
“嗯？当然，”乔乔回答道，“尽管我无法认同柯莱特的观点，但依照恶魔的生存方式来说，你的确很厉害啊。怎么了，我这样说，你觉得很奇怪么？”
“……是有一点，”柯莱特顿了顿，幽幽地说道，“因为陛下之前从未夸奖过我。你只看得见雷因。”
乔乔：“……”
这不是当然的么。
毕竟那是我老婆啊……
听见柯莱特这么说，乔乔张了张嘴，竟然产生了一种无法反驳的心虚感……等等，我在心虚什么啊？！
“为什么呢，陛下？”柯莱特小声嘀咕道，他似乎并不希望乔乔给出答案，只是在自言自语，“明明我跟雷因都是一样的……我们到底有哪里不同？”
乔乔：“……”
乔乔决定转移这个话题。
她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柯莱特，你觉得黑暗很可怕对么？”
“……是的。”柯莱特点了点头。
“啊，那你等一等……”乔乔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翻出来一个东西，“找到了。”
她找出来的是一块萤石，那是离开旧域之前她顺手带走的。随后，她将魔力缓缓地注入了进去，伴随着魔力的灌入，这块灰扑扑的萤石重新焕发了生机，微弱的光芒从里面散发了出来。那光线十分暗淡，但足以驱散四周的黑暗。
乔乔一边拉着柯莱特的手，往阶梯下方走了两步，一边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说：“走吧，柯莱特，我带你离开这里。”
柯莱特：“……”
见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乔乔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小声催促道：“走呀。”
“……是，陛下。”
走了一会儿后，这条密道分成了两条。
“这边是通向千面虫之塔，”柯莱特指了指右边那一条道路说道，随后又把目光放在了左边那一条，“而这边，是通向总督宅邸的地下室。”
果然是通向地下室的，乔乔想，我就说怎么感觉这么眼熟呢。
通向地下室的距离很短，走到尽头后，柯莱特伸手转动了一下墙壁上的石块，面前的墙壁就缓缓地挪开，露出外面的光景。
乔乔走进了分外眼熟的地下室，扫视了一圈，这里面依旧陈列着许多灌满淡绿色液体的、巨大的玻璃罐，那些之前散落一地的肢体被重新装了进去，一切都跟她第一次闯进这里的情境没什么两样。
除了这里面多出了两个人影。
其中之一是尤金总督，而另一个人，乔乔也很眼熟——正是暴动那天，企图挟持她的混血种青年。
只不过现在这名青年的状况看起来有些糟糕，他套上了完全限制行动的拘束衣，被绑在了座椅上，身上插满了奇奇怪怪的胶管，正在注入各种各样的药物，他的头发也被剔得精光。
而尤金正站在一个玻璃罐前面，望着里面的躯体。
他听到了动静，转过头看了乔乔跟柯莱特两眼，目光放在了他们仍然相牵的手上，脸上的表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乔乔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松开了手。柯莱特目光冷淡地瞥了尤金一眼。
尤金：“……”
“……她是你的人？”尤金扫了乔乔一眼，他记起来了，瓦莲京娜曾说乔乔是她的朋友。
听见这句话，柯莱特愉快地笑了一下，说：“是的。”
闻言，尤金脸上露出了略有所思的神色。
柯莱特从桌子上拿起杯子，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倒了进去，然后走到尤金的身边，将杯子递给了他。乔乔跟在柯莱特的身后，同样好奇地看了过去。
玻璃罐里面是一个躯体完整的白发少年。他赤身裸体，静静地泡在淡绿色的液体中，他已经趋近完美，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拼凑起来的诡异的感觉，仿佛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类。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那双翡翠似的眼睛，朝乔乔的方向看了过去。
尤金顺着他的视线也同样看了过去，不过他的目光却停留在了挡在乔乔身前的柯莱特的身上。他所制造出来的兵器能够自动识别出恶魔，对身为恶魔的柯莱特有所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柯莱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问：“已经成功了么？”
尤金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恶魔之血慢吞吞地喝了下去。尽管他已经吞食了许多混血种的血液，身体已经对恶魔的血液产生了抗体，但是人类之躯始终对纯正的恶魔之血发生排斥——他的身体因为这份痛苦的折磨而日渐消瘦，精神疲惫不堪，像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但是他的思维更加敏捷，理智更加清醒。
与身体的疲惫正好相反，他的大脑越发活跃。
尤金将鲜血一饮而尽，顺便将嘴唇上的血液舔食得干干净净。这份举动不太符合一个贵族的身份，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差一步，”尤金怜爱地摸了摸眼前的玻璃罐，看着白发少年的目光宛如在注视着自己的幼子，“想让他成为杀死魔王的兵器，还差最后一条戒律。”
“兵器的躯体已经成型，”尤金说，“灵魂跟能源尚需炼造。强悍的身体，不朽的灵魂和永恒的力量之源——只有这三者加起来，他才能成为足以媲美人皇的兵器，杀死魔王。”
乔乔：“……”
好的，谢谢，我知道了。
杀死魔王的兵器么？那一条戒律会是什么呢……
乔乔这样思考着，朝泡在玻璃罐的人形兵器望了过去，虽然说那是用来杀死魔王的兵器，但乔乔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属于“兵器”的锋利。
“……咦？”乔乔忍不住疑惑了起来。
因为她看见，始终一声不响、泡在罐子里的“兵器”，像是对她感到十分好奇似的，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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