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 程恩恩下楼吃早饭时,从来日夜颠倒三餐随机的江峙,难得在上午起床,边玩手机边吃早点。
二老都在客厅,江浦渊戴着老花眼镜在看报纸, 似乎哪里不舒服, 许明兰正帮他捏肩膀。
“不行等老四回来去请上次那位中医, 再扎两针。”
“过两天再说吧。”江浦渊搁下报纸,摘了眼镜,“大过年的, 都忙。”
瞧见程恩恩, 向她招手:“恩恩,来,给我捏两下, 你奶奶老了,手上没劲儿。”
许明兰嗔道:“恩恩这一回来, 你就又嫌我了。”她停手, 让开位置,“人老了, 真是不行, 昨晚散步多走了几步, 回来就腰疼背疼, 一晚上没睡踏实。”
二老都七十多了, 年纪一大, 身体确实不大利索。
程绍钧和方曼容身体都还不错,两边都没老人,程恩恩没帮别人按摩过,不知道为什么做得还挺顺手。边捏边问:“是这里疼吗?”
“诶,对。”江浦渊闭着眼睛,“还是恩恩按得好。”
捏了会儿,程恩恩去餐厅吃饭,正想问江峙要回自己的卷子,还没走到跟前,他便搁下碗起身,灵活从她身侧绕过,跑着上楼。
“我回房间写作业。”
这句话就是喊给二老听,十分响亮。许明兰一个狐疑的眼神瞥过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半个小时后她上楼看了一趟,下来时脸上的笑都藏不住。
“还真是写作业呢,这小子。我过去瞧了眼,写得可认真了,一张卷子都快做完了。”
程恩恩继续给江爷爷捏背,在后头默默想,他偷走她的卷子,难道是为了自我激励吗?如果是这样,那还可以原谅。
不过为什么没写的也要偷呢?
她去找江峙要作业的时候,这家伙正窝在椅子上打游戏,抬眼一瞧是她,连个样子都懒得装。
她的试卷被大剌剌摆在桌子上,顶头上“高三”的字样刚刚好被文具袋盖住。
原来是借她的卷子装样子。
“你把其他的还给我吧,”程恩恩好脾气地说,“我还没写呢。”
江峙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慢悠悠道,“昨天我跟你说的话,想明白了吗?”
程恩恩摇头。
江峙:“那就继续想,写什么作业。”
程恩恩:“……”
作业没要回来,反正今天除夕,休息一天也没事。
一整天她都和江小粲腻在一块,下午江小粲在电视上调出一部电影,打打杀杀的好莱坞动作片,二老也在,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傍晚江峙换了衣服打算出门,被许明兰逮住:“去哪儿?”
“有点事。”
“你能有什么事儿,成天胡闹,上回把你沈姨气成什么样了。”许明兰说,“老实在家,跟恩恩一块也看看书。”
“我怎么就胡闹了,”江峙就等着这句呢,一勾嘴角,理直气壮道,“我今天写了一天作业,她一下都没写,你应该让她向我学习了。”
正抱着一碗水果在吃的程恩恩:“……”
总算明白,这家伙偷作业的用意了。可恶。
大家怔愣的片刻,江峙满意地向外走。
“站住。”江浦渊也抱着一小碗水果,声调不轻不重,却很有威慑力。江峙果然停下了脚步。
“在家待着。”
江峙“啧”了一声,老老实实回来,往许明兰身旁一坐,瘫下来。
除夕夜,老大夫妇和江一行都回来了,江与城原定下午的航班,但突发状况,延迟到晚上八点,赶不上团圆饭。
他打来的电话是许明兰接的,程恩恩就坐在一旁,很古典的一部电话机,隐约能听到他的声音。
许明兰和他说了几句,转头问:“恩恩,要跟老四说句话吗?”
程恩恩连忙摇头,飞快起身走开了。
席上的氛围很舒服,江家人多,但和和乐乐,彼此间好像没有丁点隔阂,最不和谐的就属江峙跟江小粲兄弟俩了,斗嘴从早到晚不停。
跟自己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程恩恩看着都羡慕。
口袋里手机响起消息提醒声,若是别的,她不会急着看,但,那是江与城专属的铃声。
她偷偷摸摸把手机拿出来,放在腿上。
江与城很难得地给她发了没营养的消息:【在吃饭?】
程恩恩回:【嗯。】
【吃的什么?】
坐在她身旁的是江小粲,勾着脑袋往屏幕上瞅了瞅,嘿嘿乐。
程恩恩有点不好意思,徒劳地捂住屏幕,往桌子上瞅了瞅,认认真真打下每一个菜名,一长串发过去。
这次江与城没有回复。
程恩恩就开始心不在焉了。
一会儿觉得他一个人在外面好可怜,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开始琢磨江峙的话。
江叔叔一定不会接受她的,她知道自己根本比不上他太太。
这个想法太自卑,但她又忍不住自卑地这样想。
晚饭后,江一行领着江小粲去后院放烟花,江峙那个闲不住的性,竟然不来凑热闹,自己早早回房间不知道在干什么。
程恩恩小时候曾经被那种熊孩子拿炮往身上丢过,挺怕这些东西的。
江小粲这点不随她,胆子很大,点燃了一束仙女棒让她拿着玩儿,便跑去跟江一行一起点烟花筒了。
程恩恩躲在后面远远地看,还挺开心的。
玩到一半,隐约听到车声,她往回跑了几步,从一楼窗户里看到,江与城和一个女人一前一后进门。
程恩恩霎时僵住。
角度问题,看不到那个女人的样子,但脑海里飘过昨晚江峙的那句话——要是他前妻明天就回来……
明天就回来……
那女人跟在江与城身后上楼,两人一直在交谈什么。他们的身影在楼梯转角消失,浑身僵硬的程恩恩往后退了一步,离开窗户。
身后烟花乍响,她被惊得抖了一下。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突然炸了。
下一秒,她拔腿狂奔进家里,连许明兰和她说话都顾不上回答,穿过客厅跑上二楼,一口气冲到虚掩着门的书房,跑得太快收势不及,整个人直接撞开门,趔趄着栽了进去。
程恩恩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背对着门站在书桌前,大约被这动静惊到,转过身一脸讶然。
江与城正弯腰从抽屉里取什么东西,动作一顿,抬眼,目光落在猝不及防闯进来的人身上。
程恩恩的大脑已经处于失控的状态,呼哧呼哧喘着气,急切地说:“江叔叔,我有话和你说!”
“待会儿,等我……”
江与城的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先让我说好不好?我先说。”
不能等,等他们说完,她就再也不能说了。
她急得已经快哭了,江与城无声看着她,片刻后直起身,对那女人道:“你先出去。”
“好。”对方向程恩恩略一点头,转身走出书房。
江与城从书桌后走到程恩恩跟前:“什么话这么着急,一定要现在说。”
程恩恩张了张口,“江叔叔……”
“砰”地一声,窗户被猛烈撞击了一下。程恩恩吓了一跳,和江与城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窗外一个人影,壁虎似的扒在玻璃上,对上两人的视线,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
江与城大步走过去,打开窗户,皱眉盯着用拼接的床单将自己从三楼吊下来的江峙。
“你在做什么?”
江峙单手绕了几圈抓着床单,一只脚踩在窗沿上,十分悠然自得。
“沈都清那个死丫头在天桥乞讨呢,我得去看看。奶奶不让我走门,只能走窗户了。”
“我看你是皮痒了。”江与城冷冷道。
“诶诶诶冷静!”江峙伸着一只手,朝房间里努了努下巴,“我小婶婶是不是跟你告白呢?”
告白?
江与城轻轻一挑眉,回头看了眼程恩恩。
她没听见两人在说什么,只是一脸震惊地看着江峙“飞檐走壁”。
江峙呲着牙:“我给你帮了这么大一忙,你不得好好谢谢我吗?”他冲江与城眨了下眼,“知恩图报啊,四叔。”
江与城淡淡收回视线:“下不为例。”
他正要关窗户,江峙又喊:“诶等等,你那辆玛莎拉蒂借我开开。”
江与城盯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取来车钥匙,抛过去,面无表情地威胁:“别惹事,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
江峙啧了一声:“暴力。”
然后脚在窗沿上一蹬,离开墙,顺着床单往下滑了一段,撒手,落到草地上顺势一滚,贴着墙根跑没影了。
江与城关上窗户,不疾不徐地迈步走回来,站在程恩恩面前:“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我喜欢你。”这一次,程恩恩没有犹豫。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在这一刻了,说完这句,眼泪唰地一下,滚滚而落。她忙低头用手背蹭掉。
“嗯,”江与城声线低沉,“还有呢?”
程恩恩下意识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意料之中、但抑制不住的失望。
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这么平淡,好像早就知道,好像根本不在意。
早知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但还是忍不住委屈,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努力忍着,但根本忍不住,声音都变得哽咽:“没有了。”
没有别的了,只是喜欢你而已。
头顶响起轻轻的一声叹气,接着,泪眼模糊中,被他带到怀里。脸蹭到他胸口,西装的料子有些凉,但他的胸膛是热的。
程恩恩忽然一把抱住他,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哇地一声哭起来。
她从未拥抱过他,宣判死刑之前,她想抱一抱他。
她哭得很惨,脸扣在他怀里,汹涌而出的眼泪全被他的衣服吸收进去。江与城却有些好笑,一手揽着她,抓了抓她的头发。
“哭什么,叫其他人听见,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程恩恩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一味伤心地哭。
江与城也不再说话,安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一层层浸透衣裳,流入胸口。
程恩恩太难受了,今天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的告别,从今往后,她的喜欢只能深埋进心里,一寸寸腐烂,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哭了好一阵,最后一丝理智警醒着她,他“太太”还在门外,自己应该离开了。
她松开江与城,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渍,努力克制着不哭,抽噎地说:“我走了。”
转身,脚刚迈出去,被江与城攥着手腕拽回来。他垂眸睨着她:“走去哪儿?”
“回房间。”程恩恩乖乖地答。
“回去干嘛?”
“休息。”
江与城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神色有些无奈:“你巴巴地跑来非要跟我说话,就说句你喜欢我,四个字,就完了,就自己回去休息了,嗯?”
程恩恩有点懵,想自己这么贸贸然跑来,是不是让他困扰了,生气了。
她被迫仰着头,但实在没脸看他的眼睛,盯着他领口的扣子道歉:“对不起。”
“不许道歉。”江与城有些霸道地说。
程恩恩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往后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指。
江与城又轻叹一声,低声叫她的名字:“恩恩。”
程恩恩没出息地耳朵发软,接着听到他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答案。”
程恩恩愣了愣,仍然低着头:“什么答案?”
“我答不答应你。”
程恩恩立刻摇头,声音很小:“你不会答应。”
“我答应。”江与城说。
程恩恩愣住,下意识抬起头,傻不愣登看着他:“你……”
江与城眼底含笑:“嗯?”
“你怎么,你怎么会?”程恩恩几乎惊慌失措,愕然半晌才组织好语言,“你不是,心里还念着你太太……”
她手指弱弱地往外指了指:“她……”
江与城将她乱指的手指勾回来:“没关系。”
他直直望进程恩恩眼睛里,深邃又深刻的目光让她险些招架不住。
“她忘记我了。”
程恩恩一脸错愕。
良久,她才从一连串一波更比一波强的冲击中回过神,猛地挣脱开江与城的手,后退两步:“我……我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扭头就跑。
一出书房,便撞见在走廊等候的女人,程恩恩脚步顿了一下,这会儿脑子清醒了,才发觉这人跟当初照片上的“江太太”,一点都不像。
对方向她颔首,很有礼貌,程恩恩也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房间,关上门,扑进被子里。
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扑通——扑通——”
小鹿乱撞。
一夜辗转反侧,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激动,忧虑,欣喜若狂,以及觉得自己配不上江叔叔的惶恐。
凌晨三点还未睡着,不到六点就醒了。她睡不着,肚子又咕咕叫,洗漱好便要下楼。不想一打开房门,恰恰好与经过的江与城打了个照面。
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心情也不错,唇角微扬,清冽的嗓音低低问:“冷静好了吗?”
程恩恩唰地就脸红了。
感觉只要看他一眼,心就跳得不能自已了。
偏他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打趣:“还没有,那我过一会儿再来问?”
“……”程恩恩飞快退回去并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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