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诀眼中是半丝感情都没有的黑,那是一种可以吞噬万物般的黑,足以让和它对视的人撑不过一分钟。
向阳便是,只对视了几秒,便悄无声息的移开了视线。
闻人诀对他的突然回头似乎没什么吃惊,依旧维持着半撑的身子,默然盯视着他所在的位置,和他身后的丛林……那是飞龙他们离开的方向,向阳突然动了动嘴角,视线又轻轻扫过闻人诀。
没有,还是没有……
没有他以为的恨意,向阳从对方眼中看不出复仇的欲望和该有的憎恨……或者悲伤。
就是这份违和,才让自己留了心吧……念及此,视线处有根半人高的棍子,他突然挪动了步子朝着棍棒走去。
他一动作,让死死看着他这个方向的闻人诀转移了瞳孔,发梢眉角还在往下滴着尿液,但少年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窘迫,带着份不该有的沉静,盯着向阳。
不像个活物,向阳眉蹙的更紧,但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平静,走至棍棒前,有力的右腿往后抬起,突然狠狠一脚踹出棍棒,朝着闻人诀的方向袭去。
半人高的木棒在空中前后调了头,朝闻人诀的位置快速飞去,少年的视线终于从向阳身上挪到了棍棒上,快速低头,重新趴伏到地面,双臂护着脑袋。
棍棒带起的凌厉风声从耳侧划过,落在身旁,闻人诀似乎感应到什么,重新看向前边站着的青年。
向阳却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子,追着飞龙他们而去。
闻人诀盯着掉落身侧的木棒看了会,伸手抓过,借着木棒的支撑,终于站起了身子。
有些艰难的拄着木棒往前方走了几步,有黄色液体从下巴处滴落,他脚步稍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考虑了片刻,还是朝着右边走去。
那里有一条从聚集地附近的大河处挖过来的小溪流,平常供应聚集地里的人们饮用,没什么危险异类,离聚集地也近。
用木棍在水中找到支撑点,闻人诀小心的脱下身上粘着伤口的衣服,整个人直接浸入水中,脑袋也埋在水中良久,若有旁的人在,怕要以为他早就窒息而死了。
似乎到了闭气极限,水中忽的冒出一颗黑发脑袋,闻人诀才出水面,就急促的呼吸起来。
身上留有的尿味被清水洗净,包括浑身的血液。
从水中上了岸,闻人诀趴在岸边大石上歇息片刻,丢了木棍,腿脚似还有些不方便,一瘸一拐的往目的地去,路过野果林时,从地上捡了两个果子,注意着身周没有看守林子的聚集地人在,便小心藏了起来。
在细石散落的小路上走了片刻,转过几座木屋,到了聚集地最后头,那还有两座小木屋,闻人诀脚步快了些,朝着其中一座而去。
和这个聚集地里大部分房子一样,木屋的构造简单,木墙、木窗、木门,只是顶上盖的不是什么青瓦,而是一种被晒干的草木。
闻人诀才到木屋前,那矮小的木门便被从里推开,一只有些干枯的手从木门缝隙处离开,随后有脚步声远离木门而去,房中有苍老的声音接着响起:“进来吧。”
在门口站了会,闻人诀跺了跺脚,甩掉鞋帮上的落叶,而后才弯腰钻进房去,刚进屋又自觉的回身关上木门。
这座木屋显然比起聚集地里其他的木屋还要简陋和矮小,但对住一个老人来说似乎空间足够了,闻人诀微眯眼睛适应了一下房内昏暗的光线。
屋中正中摆放着张矮小的木桌,上面正放着房内唯一的光亮,一支白色的蜡烛。
这支蜡烛根本不能照亮整个房间,但好在头顶并不是什么结实的瓦片,而是晒干的枯草,这才使得一些零星日光照射进来,勉强能让人在房内看清物体模样。
木桌后弓身席地坐着一人,穿着件略微发皱的长袍,头巾歪在一边,脸庞上透出不自然的红色,裸露在外的皮肤呈褶皱状,衬着火光,一双没有生气的淡蓝色眼珠子动了动。
他似乎审视了闻人诀一会,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后开了口:“坐过来吧,那边昨晚上一场大雨,湿透了。”
声音干哑难听。
但闻人诀依旧听话的往前挪了几步,手摸着,找到一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才席地坐下。
不是青瓦,也就没什么遮挡雨水的效果,每逢大雨,这木屋内怕是比外面还潮湿,可“老人”还是在这样的地方一住五年。
按照地球人的习惯,遇见高龄的人,尊敬的都会称呼一声“老人家”,但闻人诀却不敢称呼他面前的人为“老人家”,因为身前的人极度厌恶这个称呼,所以他只好按对方的要求喊一声:“安老。”
安老淡蓝色眼珠子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转身,在身侧的柜子里摸索了会,似乎找到了什么,一扬手隔空抛过来。
闻人诀伸手接过,和以前一样,是个小瓶子,他拿在手心转动了会,才重新抬头看向老者。
安老把自己的身子往后靠了靠,又重新递过来面闪光的东西。
闻人诀没接,只是皱起了眉。
身前的老者却“嗤”的笑出了声,只一声,就又恢复了死寂,粗哑的声音似乎先艰难的喘息了声,才问道:“不拿着镜子,你准备怎么拔掉你脸上的荆棘刺?”
闻人诀没说话,只是动作轻缓的从身上脱下还半湿的黑袍,刚才去小溪中洗身子,他连黑袍一起洗了,本就没干。
借着桌上的烛火,他骨节分明却布满伤口的手指抚摸上脸部,待指尖触碰到刺,便一根根从脸上拔下,连眉梢都不曾扬动。
因为没有镜子,只能胡乱在脸上摸,难免一些刺被手指碰的断裂或者更深的扎入肉中,可闻人诀依旧没有改变主意,固执的一根根摸索着拔下。
安老坐着,看他从脸上一根根拔下尖刺,动作麻木的似乎那张正在出血的不是自己的脸一般,终于还是冒出句:“自讨苦吃!”
两个人在狭小昏黄的房内,一个缩在长袍中靠着柜子目光死寂,另外一个双手在脸上摸索着一根根拔出尖刺,动作流畅,一时倒还有分和谐。
只是这份和谐很快就被打破了,闻人诀拔光脸上的刺,从小瓶中挖出些药膏,往脸上伤口处敷衍的抹了抹,很快的放下小瓶子,开了口。
“你快死了。”
话语独断而直接。
老人靠着木柜的身子一颤,随后苦笑一声:“小兔崽子,你怎么就不知恩图报呢?”
“是实话。”闻人诀收起小瓶子塞进怀中放好,这药膏的好处他非常明白。
老人本无声息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貌似是朝天翻了个白眼,“我要还有力气,就该揍你!”
“你现在要打我也可以。”闻人诀从小到大就没有能沟通的人,安老是个例外,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在这个老者面前出奇的话多。
话说完把身子往老者身前挪了挪,一副等着挨打的样子。
安老气愤的抬起手,半天终究轻缓的落到了他的头顶。
手心下的人一颤,昏黄灯光下老者看到少年抬起头,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
还是没能忍心,老者开了口,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闻小子,坐好了,别贴我这么近,像要奶喝的孩子。”
丑陋的脸部肌肉似乎抖了抖,闻人诀重新后退,待离老者三步远的地方又席地坐下。
等了等,还是开了口:“垃圾人能活五年,并不算短命了。”
安老去倒水的手一顿,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面前的少年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
“闻小子,你在安慰我?”
闻人诀没答话,静静注视着对方。
安老来到他们的聚集地已经五年了,他刚来的时候,自己才九岁,从六岁娘死去后就被聚集地的人当狗般施舍着一口吃的慢慢生存长大,九岁的自己已经能够自己找吃的了。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垃圾人,垃圾人们大多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以前聚集地也来过垃圾人,但安老却是他第一个感兴趣的垃圾人。
记得那次是聚集地的人们猎到了“大东西”,兴奋的在空地上分食,夜幕降临时更点起了篝火进行庆祝,两百多号人欢乐的笑着,分吃着被烤的分外香的肉,这种喜悦的情绪感染了聚集地的每一个人,也得以让幼小的他混进去分一杯羹。
当他被狗般,“小贱种小贱种”的呼喊着在人群中奔跑讨要那一点点食物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看了眼那个坐在村长身边的男人,听说这次能够猎到大东西还是多亏了那个垃圾人,可只是一眼,闻人诀小小的身子就不自觉的停住了步伐。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
当年的他无法说出那一瞬间的感受,但这五年跟着安老偷偷的念书认字后,闻人诀明白,当年那一瞬的目光相接下注视到的瞳,露出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悲悯,或者,还有一分的嘲弄。
在两百多双喜悦眼睛的衬托下,足以深刻进他的脑子,永难忘怀。
透着一份无所依的高高至上,如神般居高临下的目光。
不过是个软弱的垃圾人,不过是靠着制药而勉强在聚集地获得了生存的资本。
那次后,闻人诀就记住了这个垃圾人,又恰好有一次被飞龙他们施暴过后,昏昏沉沉下,身子居然不自觉的靠近了那个垃圾人的住所,像一种潜意识的自救。
时隔这么些年后,闻人诀开始思考起自己当日绝望后为何选择靠近这个垃圾人,但并没有什么好的解释。
只是那一次潜意识的选择没有错,那个垃圾人出门后看见倒在门口的自己,把他拖进屋,替自己进行了治疗。
这种默契于是持续了多年,直到有一次老者不在,闻人诀在他屋内看着一本书默默发呆后,安老便又动了教他认字的想法。
这五年来,安老教他认字,念书,在他受伤后默默替他治疗,甚至教他分辨一些有毒植物,还有可以入嘴的食物,而他呢,凭借着安老教授的知识,在这个聚集地更好的存活了下来,甚至还能分担负责一半安老的粮食问题。
安老定期会制作一批毒液给聚集地的人们,涂抹上这种毒液总能够让聚集地的人们更轻松战胜那些庞大的猎物,消除那些对聚集地有危害的异形。
然而这种毒液的制作麻烦,量也少,这也使得安老的处境有些奇怪,说没用?当然有。说有用?又用处不大,于是聚集地的人们对他也算不上热切,只当个半透明的人般看待。
可是跟着安老混了一段时间的闻人诀知道,安老会的本领绝对不只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些,甚至那种毒液,如果安老愿意,想制作多少都不是问题。
闻人诀没有过问安老为何不全数展现自身的本领,从而为自己谋取更高的地位,更好的处境。他只是想,安老一定有原因,其他的,他就再也生不起好奇的心思去探究。
这些垃圾人总有些奇怪之处。
是的,这些垃圾人总不同于地球人,他们从天外而来,带着一份高高在上,又每一个都脆弱的很快垮进尘埃。
地球作为“垃圾倾倒和罪犯流放”之星已经有三百多年,被迁移外星系的人类隔绝更早有七百多年。
一千多年以来,除却最早的动荡期,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地球人早成了星际人类的弃儿。
而类似闻人诀这样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对这些跟外星垃圾一起被倾倒到地球来的人类更是生不起半分亲切感。
就算同为弃儿,也生不出是同类的想法。
于是这些非“原住民”们得到了一个有别于地球人的称呼:垃圾人!
安老五年来对自己说过的话不少,但闻人诀始终对其中一句耿耿于怀。
那是一句安老经常莫名盯着自己而后又自言自语的话。
“你不该这样生活……”
就像是一颗种子,埋在心间,虽没有发芽的迹象,但随时都在蠢蠢欲动。
不该?
闻人诀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在他有空寂寞或者有心情沉思的时候,他觉的自己应该有位父亲可以依靠,最好像飞龙的父亲那样还是位村长,这样便能活的更自在些。
或者他也可以有位母亲,不是记忆中阴暗的疯疯癫癫,而是温柔的,微笑的。
但那些想法,太多只是一瞬。
没有父母,他也活下来了,没有拥有过,倒也出奇的不觉的现在很难熬。
就算被折辱……
安老的瞳孔中少见有生气,只每次自语那句话时,情绪多的让他罕见的再一次动了好奇。
闻人诀觉的,他想要看见什么。
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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