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晴雯到底得了想要的鸡蛋羹,一时间又不喜欢了,拎着食盒子回了碧纱橱后就扔在桌上也不去吃它。晚间宝玉从外面回来,看见桌上摆了个鸡翅木的食盒,过去打开就见里头是碗凉透了的蛋羹,腹内饥饿也顾不上左右,刚想端起来一气儿灌下去就叫出来迎接的袭人拦下道:“可不敢,凉透了的东西如何能吃得?小心等会子肚子疼!”晴雯刚好听见响动从里间走出来,见了便接着道:“二爷今儿不在家,这是我去大厨房自己要的。那柳家的甚是可气,我都说了大半天也不见送来,去寻她理论时刚好撞上宝姑娘,屁颠屁颠即刻就给做了。我倒是想直接连碗砸在柳家的脸上呢,又寻思着乃是得了宝姑娘的好儿,勉强拎回来就扔那里,也不想吃了。”
宝玉听了越发可惜道:“既是宝姐姐点了名儿要它的,想必极是好吃。我往日里想去寻她玩儿呢,每每都叫那个黑脸黑口的嬷嬷给拦下。可恨不是咱们家的人,不然老早叫老祖宗撵出去了。”因说道宝钗就想起黛玉:“也不知林妹妹病得如何了,我那日竟在东府误了,回来的时候林妹妹就已经搬去梨香院,再也没见着。”说着就要起身往梨香院跑,袭人如何愿意?
当日黛玉呼喇一下子就烧得人事不省,积年的婆子们都道只怕是时疫。连老太太都慌了,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又怕万一真是时疫过给宝玉可如何是好,可巧宝姑娘听说了过来把人接走,这才四下清净起来。现在好不好的又提起这个事儿,没见着黛玉大安谁也不敢放宝玉过去,说不得回来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跟着的人就该死了,是以好言好语好说歹说才把人拦住:“这多早晚了,你去了梨香院也不一定敲开门,敲开门了宝姑娘也不一定见你,就算宝姑娘见了你,林姑娘也不一定好。林姑娘既还没好,想来还是以静养为上,你一去还静养甚么?竟不如再过几日待小蓉大奶奶出了殡了,回来好好用柚子水洗一洗再去,免得给林姑娘病上加病。”
宝玉听了这才安生下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要人把外面送来的新鲜樱桃端一盘给送过去,好半晌才算是翻过这篇去捣鼓别的,一屋子丫鬟婆子才算放心松了口气。
这边宝钗命莺儿拎了食盒回到梨香院,又怕里面东西凉了特特叫婆子拿来棉垫裹着放在那里,自己亲自过去看了黛玉一眼。因想着病人喜静,往日她也不怎么往这边来,今儿听说人快醒了这才来瞧瞧,也算是给自己吃颗定心丸。人都道宝姑娘心慈,哪知道她是真真的同病相怜而已。自己好歹还有个母亲和兄长,林家妹子便在这几个月就要成孤女,往后日子更是举步维艰,何苦再为难她呢?
记得上辈子这段时候黛玉已是回了扬州的,再过来身上便带了斩衰重孝。为此姨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好一段时间,到底是把宝玉从碧纱橱挪了出来方才罢休。只是今次为何未曾听说那边有来接人的意思呢?莫不是因着之前那封信出了什么变故?惟愿是件好事。
她且走且想着,到了黛玉住的偏院就见雪雁蹲在外面不错眼的盯着药吊子。雪雁察觉这外间有人进来歪头一看正是宝钗,忙起身福了福:“宝姑娘来了。”
宝钗走过去点了下头:“这里面是今儿大夫新换的药方?”雪雁答道:“回姑娘,正是莺儿姐姐交代了刚从外面捎回来的一剂。”宝钗又道:“成,你小心看着,等会儿你们姑娘要是醒了就喊婆子把预备的饭食带过来略进上一些。”
雪雁应了,扭头往屋里小声喊了一句:“紫娟姐姐,宝姑娘过来看咱们姑娘了。”好一阵希希索索紫鹃才出来撩开帘子将宝钗迎进去。宝钗看了看外间,窗户都小心的开了条缝子,是以屋里并没什么气味亦不会让呆在里边儿的人着风,这才往内室走去。迎面是架雕花床,挂着松花色帐子,窗户底下安置了一架书案,旁边又立了书架花架。转回头,床外面的台阶下还有熏笼和一架矮榻,约摸着是这几日守夜用的。宝钗走到雕花床近前坐下,往黛玉脸上看了看气色,果然平日里有些发青的小脸儿此时细瓷样的白,隐隐约约带了丝血色,显见是真的要好了。她这才坐直身子对紫鹃道:“辛苦你这几日伺候你们姑娘,待她醒了可得给你请功。”
紫鹃立在下头抿嘴笑道:“宝姑娘何时也狭促起来,说到底不过是分内事罢了。”两人正小声闲聊着,床里那黛玉忽的幽幽长叹出一口气醒过来,睁开眼睛痴痴呆呆看了一会子帐子顶,哗啦流下两行眼泪念道:“我今葬花侬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这几句把背对着她的宝钗唬了一跳,转身道:“呸呸呸!好容易才拉扯着救回来,怎地连好话儿也不会说了?”黛玉只躺着悲悲切切啜泣,宝钗忙挥手让紫鹃先出去安排药食,自己起身扶了她往背后塞了两个软枕靠着又道:“你这又是怎地?说不得这几日林姑父就派人来接了你家去呢,一病可就走不成了!”
黛玉就着手擦了下泪道:“好叫宝姐姐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是聚少离多,譬如镜花水月。聚的时候自然欢喜,散的时候又添悲愁,竟还不如不聚了。”宝钗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白白躺着伤春悲秋,少不得‘舍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呢,谁敢再凑上来动她少不得也要挨上一口不得舒坦,哪里肯就这么‘不如不聚罢了’的。她只皱了眉问黛玉:“谁叫你又胡乱想出这么些事儿来?平白将自己作病了。你且看看这是哪儿!”黛玉这才转头往外间看,只见一片芳草古松,再不是碧纱橱外热闹婉转的花池子。
“此乃何处?”宝钗见她不像方才那般痴了方道:“这儿明明白白的正是我那梨香院,你道如何?一尺阔的水,两只脚非跳不过去,栽在泥沟子里的还少呢?那曹丞相也有走了华容道的时候,可巧竟遇见念恩的关公放了他去。可见这事儿啊,那就没有一抿子再无寰转的,你只咬紧牙根过好自己日子,有甚艰难过不去?老祖宗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
黛玉这才转过头悲悲切切道:“我只想起那双成莺莺之流,可恨天下男子多负心,便是归家亦有出阁之日,不若现如今竟干干净净去了的好。”
宝钗不待理她,起身往那书架上看了一圈回来问道:“你如何寻得《会真记》的?这倒是不怕人耻笑了,闺阁中习字竟是要你读这些来着?反不如不识字来得好!即便是读这外头男子杜撰出来的艳遇艳词,你不看其中女孩儿当引以为戒的地方,反倒陷入其中缠绵忧郁起来,真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喘了口气又瞪着黛玉道:“我且在家的时候也是个顽皮的,搁父亲书房少不得翻检出《西厢》、《牡丹亭》之类,当日叫苏嬷嬷抓个正着得了好一番□□。后来嬷嬷又道:‘这世道便是如此,大凡女子行差踏错一步便于众人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莫看她零落时有多可怜见儿的,只当初为何不曾把持住自己?一味听了男子甜言蜜语哄劝便昏了头了,自己个儿落进坑里又去怪谁?即已知深陷泥淖为何又不迷途知返,非得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又哭求别人帮衬,自己立不起来再有人扶持也不能成事。’要我说,那来往路过的正人君子竟都欠了她的不成?”
说着说着两下里都掌不住俱喷笑起来,黛玉羞红了脸伸手拉着宝钗衣角道:“好姐姐,颦儿知错了,再饶我一回吧,千万莫与旁人说。”那宝钗也憋不住扭着戳她额头:“你这千金小姐,可把一家上下唬了个半死。那边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刚好殁了,且没人计较你这会子,再别弄这行子糊涂案了。”又是好话说了一会儿,再问起书从何处来,黛玉这才糯糯道:“是前几日我在桃林里葬那些落花,整好遇上了宝玉……”话未说完双颊嫣红,实在是压倒桃花,却不知此处正是起病之因。
宝钗坐在一旁只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本也不该与你说,然既是已把你接进了梨香院,索性也就多管这桩闲事。林家妹子,我只问你,可知何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莺莺小姐得了无数士子同情岂不正是因为崔老妇人此前出尔反尔?若无这段公案在头里,怕不是即刻要叫打入邪道之流。我知你与宝玉彼此间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得不得了的两个人,可是既没有林姑父与姨父这句话,便是于礼不合了。若将来你们成事,这些个也就只当是情趣,可若不成事,好叫宝玉是个嘴严的也成,怕就怕他管不住嘴,让人灌了口黄汤下去就甚么都敢往外撂。”
黛玉往深处想了想,不禁打个哆嗦:“好姐姐,我若是真能得个你一般的亲姐妹也不至糊涂这一回了!”宝钗拍拍她的手道:“今次请来的大夫我看是个好的,旁的都当你是时疫,唯独他敢下药方,三五日热就褪尽。你只管好好儿吃药,好好吃饭,闲了在这院子里转转。我这里再没有什么乱人钻进来的,只消消停停养着,等林姑父接你家去。届时再有什么你们父女间好好商议,可不敢这么一出一出的,没得糟践自己呢。”
两个正说着,雪燕端着药,身后一个婆子拎了宝钗带回来的食盒,那边紫鹃也捧了一盅蜂蜜水。先是服侍着黛玉用了药又进了些蜂蜜水,等了一会子打开食盒,黛玉自己伸头看了看道:“那个蛋羹盛些,豆芽子也要点。”用了几口又叫紫鹃劝着喝了口面汤,仍旧躺回去歇着。宝钗见她无甚大碍,便也起身告辞,出去后又把守门的小厮喊来交代几遍,只说一见宝玉敲门就去请苏嬷嬷。
如此又过几日,黛玉终是下得床走上几步。雪燕紧盯着再不叫她吃那府里新配的人参养荣丸,饮食也跟着宝钗一起从大厨房只叫些新鲜时蔬,略略吃些温平荤类,平时也不许她总坐着看书写字。黛玉稍有不满,这丫头便撒痴撒娇胡搅蛮缠,总之非要闹得她不得安静方才罢休。黛玉欲斥她,又怜惜着雪燕一路从扬州跟到京城,每每少不得无可奈何依了她在小花园里走动走动。这么一来二去惊觉精神旺盛、身轻体健起来。
又约着过了三、四天的功夫,这一日正是秦可卿出大殡的日子,宝钗自是不出面,只喊了个平日还算得脸的婆子和黛玉的奶妈王嬷嬷一起去观礼。苏嬷嬷打心底不乐意听这档子事儿,宝钗身边的丫头们也叫她管得老老实实不敢去嚼舌根,只有王嬷嬷回来了在房里给紫鹃大讲特讲一顿,后来还是黛玉倦了让她出去这才止住话头。
出了殡,贾母那边传饭,喊了全家上下齐去主院聚一聚。因黛玉已经好了□□分,故此跟着一起去了,老太太见着外孙女好端端再不见先前人事不省的模样,立时大喜过望忙揽着黛玉道:“我膝下这几个,素日最疼者便是你母亲,现如今最疼的不过是你,切切莫再如此吓唬我老婆子了。那日真真是里外里都腾不出眼睛看顾,多亏了宝丫头伸手,我老婆子亦记得这份恩情!”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两旁丫鬟婆子纷纷劝解一番方才止住。
这厢黛玉起身行礼口称“知错”,宝钗也忙起身避了贾母的席只说“客气”,几番来往后两个姑娘方互相扶持着坐下。宝玉在一旁见她们两个忽然好成这样着实艳羡,只对着黛玉挤眉弄眼一径的笑,黛玉再不理他,倒是立在贾母后面服侍的王夫人见了轻咳一声,宝玉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才不敢再做怪相。贾母赞过宝钗后又对众人说了点子家事,说着说着外面婆子慌慌张张来报说是又有宫里的内相到了。贾家众人惊疑不定,待布了案焚过香后大太监戴权照着明黄绫子读出旨意,这才知道原在皇后宫中做女官的元春竟因着学识才德入了凤藻宫,此后就得称之为贤德妃娘娘了。
上至贾母,下至外头跪着听的旁支,俱都喜得无可无不可,封了头号荷包送内相出去,再回来纷纷坐下就开始商议着该如何给娘娘撑腰长脸。未几又有婆子来报说是东府珍大老爷来了,满屋子女眷忙纷纷避让开去,宝钗黛玉见状便辞了先往梨香院走。
待回了院子,白鹭上来看了宝钗一眼,宝钗见她手里似是拿了些东西,便对黛玉道:“刚刚吃过饭,这就歇下怕积食,不若随我一起去书房消散消散。”黛玉不疑有他,两人撇下后面的丫鬟进了书房,白鹭跟进去伺候,见人都散了方从袖子里抽出两封信,一封奉与宝钗,另一封竟是奉与黛玉。
黛玉惊在那里再不敢信等了许久父亲果真回了消息来,忙接过信封恭恭敬敬拜了拜,这才取出裁信刀两下划开取出纸笺张开细细阅读。宝钗也不去管她,自顾自看自己的信。
这封信乃是薛蟠写来的,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院试所见所闻,又喜了一番得着秀才出身后行动间都叫人高看一眼,直到后面才说约莫着端午前后进京,一路上屡屡遇着贵人相助。最后着重说了又说和扬州林家的巡盐御史途中偶遇便约着一起往京里来,要妹妹着意照拂下同样客居荣府的林家姑娘。宝钗歪头想了一下,只怕这“偶遇”也不一定真是偶然遇上,林妹妹水晶心肝的人儿,自家棒槌似的哥哥哪里是其父的对手?只怕一个照面就让人探着底了,三两下便叫林姑父忽悠着要自己多照顾照顾他家姑娘。罢了,反正哥哥就是这么付性子,能得林姑父青眼稍稍点播他一两下这辈子都受用不尽,权当他傻人有傻福,自家广结些善缘总是没错。
那边黛玉看完信整个人都喜得有些痴了,父亲在信中说最迟五月初便要进京述职,今后也要长居中枢,虽说一时无法回南,父女俩终究可以团团圆圆。再者,父亲进了京,退一万步她也不必再客居他处,总算是逃出生天,一时喜得竟不知该是站还是坐。
宝钗掐着手指算了算来信的时日,竟是后日母亲哥哥并林姑父就要一齐进京,立刻传了话出去让大管家进来道:“你们太太并大爷后日到,家里可要好生准备准备。另外派人去林家在京中的宅子看看,能帮衬就帮衬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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