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花宴过后荣府好生安静了几日,这一天宝钗去王夫人处道是要出门看看自家老宅修缮布置得如何,以备兄长进京落脚。王夫人自是出言挽留道:“你个女孩子家怎好往街上去?身边的嬷嬷竟不拦着!就在姨妈这里住着,多少便宜。”
宝钗笑道:“就是嬷嬷让我来求姨妈呢,好叫周嫂子一路跟着也放心。我住姨妈家自是无甚话说,只哥哥,既是个秀才,便要顶得家里一片天,怎能放着自家祖宅不守住到亲戚家?甚是于理不合。再者,亲戚间也讲究个远香近臭,前儿刚刚恼了云丫头,明儿不知道又要恼了谁。还有,等哥哥来了少不得母亲要为他说亲事哩,难不成在姨妈府上娶新妇?看着竟不像。我且得回去打点一二。”
说别的尚可,一提到薛蟠的婚事,王夫人心下又有了计较。外甥女进京一月有余,她冷眼看着竟恍惚有几分小姑子贾敏当初未出阁时的款儿,大道理叭叭叭的堵得人哑口无言不说,下人个个都还赞她敦厚周详,心里已是有几分不喜了。
往日里想着薛家家财丰厚,儿子又不成器,少不得将来要做成陪嫁,若是能得这么一个能干又带财的儿媳妇自然千好万好。可现在外甥竟突然幡然悔悟重新做人,说不得往后还是个秀才公,更进一步尚可期许,这嫁个庶女与他竟又比给宝玉聘个商户出身的正妻更合适了。
迎春、惜春都不是二房的女孩儿,将来就算老太太不做主也自有其父兄代为打算,只自己眼前的探春,碍着赵姨娘且不想让她顺心顺意,嫁去薛家岂不是正好?她母亲兄弟俱攥在自己手心儿里,不怕闹甚幺蛾子,只能想方设法拢着薛蟠为自家宝玉打点,顺带也好提携她自己兄弟。对外面还可说将其嫁与个有功名的富家子弟,两面净光、四角俱全,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
想来想去这宝钗便如鸡肋一般,一时也不是甚为得意了。
算计停当,她便对身边金钏道:“去把周瑞家的喊来,让她陪宝丫头去趟薛家宅子瞅瞅。当心伺候着点!”宝钗谢过,便和周瑞家的一起出去。
苏嬷嬷早吩咐好马车等在梨香院临街门口,白鹭随侍在侧,伺候着宝钗带了帷帽上车坐好,又安排了一个跑腿的小厮跟在一侧,并周瑞家的一起坐在车后,才让车夫扬鞭开道。这车并车夫把式也是薛家一并带进京的,小厮指了路,马车咕噜咕噜便朝薛家在京城的老宅而去。
这宅子是本朝立朝时薛家祖上御赐了紫薇舍人的那一位置办的,历经数代。后人不断将两旁人家买下来修缮,到薛蟠并宝钗这一辈儿已经成了个五进的大宅。现下薛家人口稀疏,五进的宅子未免有些太大了,是以薛姨妈才总也不想住进来,空落落怪渗人的。宝钗算了下,带上薛蝌宝琴兄妹,自家人正正好一人一个院子。将来兄长娶嫂子再不必如前世那般让人小看,是以仔细又仔细的交代了大管家用心翻修。
大管家知晓这是要给大爷讨媳妇用的宅子,自是下了死力气整治。几间铺子又叫大姑娘整的老老实实,不少好东西采买了源源不绝送进来,外到大门口的柱子并下马石,内到物瓦房檐、苗圃花园、夹道影壁,再有假山水池、锦鲤娇荷,并垂花门,月亮洞,一一重新铺设,或不是上了漆栽了新枝儿。原本看房子的几户老仆直接叫宝钗扣下来一家老小捆回金陵交与薛蝌处置,现下都是跟着一路过来外加临时采买的一些。
马车穿街越巷,到了京城东边几条非富即贵的巷子往里这么一拐,又走了大约盏茶时间便到了薛家宅子门口。车把式停稳,那小厮急忙从辕上跳下来跑到车门处,矮身伸手进车底掏了一会子掏出一架宽宽的小梯子刚刚卡在车门下,这才扬手轻轻叩了两下门板。白鹭头一个开门跳下来,搭把手请了周瑞家的出来,这才张伞迎了宝钗下车。小厮早就上去喊门了,听见声响,守门的门子探头出来一看是自家大姑娘,忙屁滚尿流开门将人迎进去。
进了大门,大管家才从里间跑出来,见了宝钗一拱手就打了个千儿:“姑娘安好,周嫂子安好。”周瑞家的正抬头四面看呢,冷不丁听见有人喊她,堆起笑福了福:“薛大管家好。我们太太说了,外甥哥儿给全家都长了脸,等进京必要好好往亲戚们家里走走。因想着宝姑娘一个女孩儿家在外走动多不方便,故此交代我好好儿伺候着姑娘过来看看,莫耽误了姨太太家的大事。”
大管家又同她寒暄了几句,这才垂手向宝钗禀报:“回姑娘,院子里的景致并砖瓦墙地都整治好了,屋子里面刚刚用兑好的石灰膏子刷过,待干了才好将家具摆设放进去。咱们从南边带来的好些布料不合用在帐子并窗户上,故此需要特特采买。小的私自做主把先前裁换下来的旧瓦并些儿物料转手给卖了,这一抿银子不拘去哪里都够此处开支。”
宝钗顺着夹道走了一遍将五处院子一一看过,这才点点头道:“主院留给母亲,靠近主院头一个东院给哥哥,次后头东边的院子给蝌哥儿;西边儿头一个院子留给我和琴姐儿,她还小呢,独个儿住个院子不甚放心。最后单一个院子出来留作客舍,你们就照着这个摆放家具摆设。不少东西都是家里现带来的,母亲和哥哥上京必又要带不少东西,记着趁早把仓库也给清出来。”
途中总有各式下人跑来回事儿交差,桩桩件件宝钗俱各安排的井井有条,看得一旁周瑞家的啧啧称奇:“姑娘今年虚岁才十三吧,竟比好些媳妇子还能干爽利,怪道院子里又规矩又干净。”宝钗抽空笑看她一眼道:“您笑话我哩!姨妈手底下哪个管事不比我强出几条街?无非我是主子,只消一句话便将人使唤得团团转,他们怕我,故此才看上去瑟瑟停当罢了。”说着又里外看看,这才点头满意到:“我估摸着,早了四月底,晚了五月初,母亲并哥哥必是要北上的,你们数着日子早早完工,千万别主家都到了还得等着。”
大管家弓身应了又道:“难得姑娘出来一回,不如去咱们自己在京里的酒楼尝尝新来厨子的手艺如何?好些客人都翘大拇指哩!整好周嫂子也在,荣国府上的管事必是不同凡响,一并帮着点评点评。”
因着日头尚早,宝钗微微考虑便点头道:“成,你打发人去说一声,专门留个隐秘些的包间儿,帐挂在我这儿,就当我请周嫂子下馆子,咱们也受用一回。”周瑞家的自是喜得无可无不可,当下殷勤伺候着宝钗上了马车缓缓出了巷子。
薛家在京中的酒楼也是家老店,端端正正立在南北十字街上,坐北朝南上下三层,宝钗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进来。酒楼掌柜虽没被“请”进梨香院喝茶,但是这位东家大姑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名声也是知晓的,得了消息立刻亲自守在不打眼的侧门处。见着自家马车 晃晃悠悠打东边驶过来忙不迭上前伺候。
照例是小厮把梯子放下来,白鹭打着伞守在车门边替带了帷帽的宝钗遮掩一二,周瑞家的跟在后头,走侧门直接上了三楼东家自用的雅间。
掌柜的一路把人送进雅间儿,略顿了顿笑问:“姑娘,咱们这儿上周刚换了新厨子和新菜式,给您捡精细的上几道尝尝?”宝钗笑着让掌柜的直接拿了水牌递给周瑞家的:“先捡最好的上几道,周嫂子再点几道。有尝了觉着还成的,咱们走的时候再捎上几道回去孝敬老太太和太太。”
掌柜的记了菜名儿忙跑去后厨交代,没多大时候几个穿了短打的伙计便端了菜式送到门口轻敲门板。周瑞家的刚要站起来却被宝钗拦下:“周嫂子只管坐,让他们跑腿去。”掌柜的拱拱手,亲自出去把盘子碗端进来,白鹭和一路跟着的小厮连忙起身一顿忙活,诺大的桌子上立刻摆满山珍海味。
眼见菜式齐备,白鹭给宝钗换上自家带着的乌木箸,后退一步立在一旁替她和周瑞家的布菜,动作行云流水,看得这媳妇子目不暇接。她心下道:“我滴个乖乖,都说林家姑娘架势大,不曾想这薛家姑娘不逊于她,先前怕是碍不过客居故此不曾表现,及至到了自己家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泼天的富贵娇养出来的姑娘,只怕将来进门当了宝二奶奶无人能降伏于她,竟又是个琏二奶奶的款儿了!”
边想边吃,每个盘子两筷子下去也就差不多饱了。宝钗一贯是不怎么在外头吃饭的,略尝了尝味道便停下箸等着周瑞家的,约莫着她吃了□□分便让白鹭点茶。这时掌柜的又敲门进来陪笑道:“姑娘,味道如何?”
不等宝钗说话,周瑞家的一径点头称赞,指着一盘金银鳝丝道:“这个有点意思,并那炸的酥酥咸咸的黄雀正是老太太晚间喜欢下稀饭的,好叫姑娘知道。”宝钗沉吟片刻,喊来掌柜的:“周嫂子指的这两道再配上些果子装两个食盒子我们带回去,孝敬孝敬老祖宗和姨妈。”
掌柜的立刻让厨下现做了两份儿新的,依言装好送到小厮手里提着,末了搓着手道:“姑娘,这厨子我看可以,若不是趁这机会您隔着门见见?要是成我就把他签个几年留下做个大师傅。”
这桌上的菜式,无论造型还是味道都不逊于荣国府大厨房精心做出来的,因此宝钗便点了头应下:“让他上来吧,若真有那么好便分他些红利也可,想要让人用命,好处不给足可不行。”说话间外头一个带笑儿的声音响起来:“东家,咱这手艺还成吧?”
宝钗正端着茶抿呢,直接一口差点没呛进喉咙里。她只假做被烫了一下埋怨上来帮着敲背的白鹭几句,低头将脸上惊诧的表情遮了个严严实实——这不是当日进宫选侍时遇着的那个锦衣卫头头么?怎地又跑进自家酒楼当厨子了,难不成朝廷给的饷银窘迫到逼着大人们不得不在外面再找个副职做?
她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手艺挺好,先生哪里人?”外间的厨子笑道:“小的家就在京畿,混口饭吃咧,谢东家夸奖。”宝钗不再多说,只看着掌柜点点头,掌柜的忙出去带了厨子下去,这才起身下楼离了这里,走到一半忽又转身对掌柜的道:“这大师傅手艺甚好,分他一股干股好生把人留下,待母亲哥哥进京后少不得又要治席,届时传了他去主持主持。”
掌柜拱手应下,宝钗这才在周瑞家的并白鹭搀扶下上车往荣宁街去。
这头酒楼掌柜见送走了东家大姑娘,忙笑得见牙不见眼找了厨子谢他:“沈师傅,咱要谢你哩。东家说了,你若愿意留下,少不得分些干股与你。我们大姑娘虽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然为人爽利敞亮,活计做得好工钱开得也漂亮,如何?”那厨子哗啦一笑,两只凤眼眯眯的弯成两轮弯月:“那感情好,就只一件,咱们姑娘说话能算多长时间数?别我这里拒了别家,转头姑娘定了亲事出了门子,再上来个新东家还认不认这干股?”
“呸呸呸!”掌柜的连忙探头左右看看才缩回来瞪他:“可不行在外头随便这样议论姑娘家。我们姑娘可是要进宫去给公主娘娘当伴读哩,就算是说亲也还得好几年,大爷现下也没说亲事,如何就轮到妹妹身上?再者,薛家做生意一向实诚,许与你的必是你的,谁还骗你个厨子了!”
那厨子连忙唱个大喏弯腰谢他:“既如此,我便回去与家人议定辞了原先的酒楼搬过来。下晌就不过来了。”掌柜的挥手让他自去,还从柜台里摸出五两银子递过去道:“这是柜上的私账,我做主与你做个安家的抛费,人先搬过来,东西喊了挑夫慢慢挪腾。”厨子忙又拱了拱手,接过银子去后头换了身土黄色的干净衣服告了假便出去了。
他先是往南边穿了几条街,左拐右拐没一会儿竟有往东头走了一段儿,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皇城边儿一座同样是五进的宅子门口。厨子走到角门伸手敲了敲,门子跑过来开门一看立时唬了一大跳:“我滴个沈头儿啊,您这早晚弄这一身儿是干嘛?还以为谁家伙夫跑出来了。”
沈玉,便是假充厨子混入薛家酒楼卧底的锦衣卫头头,当日宝钗入宫选侍时撞见的那人。他只伸手把门子扒拉到一边道:“快让让,没点眼力见儿的,你们沈爷可不就是在外头给人调理了一上午菜蔬!那狗头军师呢?喊他过来,我有些事想找他商议。”
门子忙迎了人进去,左右看看后头无人才缩回去把门阖上,待进了院子忙喊来个小厮交代一番,这才又跑回门边窝着守门。小厮一溜烟又往宅子里面跑,待沈玉晃进正院抱着壶茶自斟自饮,里间恰好转出来一个穿着文士衫的青年。
那青年生得文质彬彬,白净面皮、身形瘦削,颇有林下之风,走进沈玉还拿扇子敲了敲他搭在椅子背儿上的胳膊:“哪里来的伙夫,竟敢大喇喇坐在锦衣卫宅子里吃茶,莫不是想进大狱里走一圈舒爽舒爽?”
沈玉只斜了一眼看他:“我今儿运气好,你们都说薛家眼下外松内紧再潜不进去的,可巧今天遇上了他们东家,事儿竟是成了。”青年奇道:“薛家家主前几年已是亡故了的,论其东家该是现下今年刚刚得了秀才出身的薛蟠吧,他此时怎么可能在京?还是薛家实则请了人替考?”说着伸手进袖子里就要摸出本子记上一笔,却被沈玉拦下:“你再不知道了,薛家现如今当家作主的竟是他们家姑娘,前日在宫里帮着抓了个刺客奸细的那个。奇了吧?我说一般姑娘家怎地也不敢和歹徒动手的,偏她就敢,可见是有其前因后果。”
那青年叹道:“可见家中男人不支事了必要拖累女子的,这姑娘抛头露面总要伤些儿名声,日后不知又是何下场了。”沈玉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且收收你那些花花肠子吧,这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再不是你那些花街柳巷里的知己,用不着你操心。”
两人说笑几句才回到正题,沈玉只道:“今上原本只责成咱们查查前几年东宫巫蛊案的内幕,哪知道这四王八公私底下已是另投了新主子,一时间盘根错节,也不知该从何入手。倒是薛家根基浅薄些好调理,说不得能从这里挖出些好东西来。我看这薛氏女着实是个有胆识有手段脂粉堆里的英雄,若是晓之以利害必能为一臂膀。哎,你说该怎么想办法来往上呢?”
那青年文士合掌大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你只管提了四色礼请了媒人上门,讨得一房娇妻少不得这里外里臂膀也就有了。”那边沈玉闻言一口茶喷了一地,跳将起来挥拳边打边道:“好你个柳子安,整日家心思都用在如何偷香窃玉上,看我此番如何整治你!”
两个又笑闹一场才罢了,那沈玉自让手下花钱从街上买了床打着补丁的被子捆个卷儿,用竹竿挑着便往薛家酒楼里去,眼看是打定主意要呆在里面旋摸消息,旁人也不拦他,只做好消息传递之事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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