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宝钗与众姐妹厮见一回,待礼数齐全好生坐下后,薛家大管家在外间也磕了个头,央了婆子递进话来:“我们太太说了,等大爷府试院试过了便一齐上京,还请老太太、太太们多多照拂我们姑娘。”苏嬷嬷给白鹭使了个眼色,大丫鬟上前两步:“禀老太太并诸位太太、奶奶、姑娘。因想着京师什么没有啊,所以咱们一路北上过来旁的东西竟都没带,就带了些自家收上来的胭脂香粉并绢花与各位主子赏玩,等下便送去,还望莫要嫌弃。”

    白鹭话音刚落,就有个彩绣辉煌恍如神仙妃子的一个人抬手拿帕子捂着嘴“咭咭噶噶”笑起来。她里面穿了大红洋缎袄,外面罩了石青褙子,下面却又系着翡翠裙,一身大红大绿偏让她穿出了风流婉转之意。还道这是谁,原来就是那码头上来接人的琏二爷的正房太太,同样出身王家,称呼王夫人薛太太为“姨妈”的链二奶奶王熙凤。

    只见她柳叶眉一弯,杏核眼一眯,点着正红口脂的樱桃小口一开便是一串子话:“我可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哩!都说南方的胭脂簪环精巧新奇远胜北地,若是有谁嫌弃尽管匀给我,少不得要狠狠用上一通才肯罢休!”

    贾母坐在上首指着她笑个不停:“你这猴儿,讨东西都讨到亲戚门儿上了,也不臊得慌。宝丫头年纪小面皮薄,少不得要叫你打了秋风去,这个主儿我可得坐正喽!”

    凤姐扶着身边的丫鬟就喊冤,只说是新来了个妹妹老太太就不疼她了,连点子胭脂水粉都舍不得,把厅中众人各个逗得前仰后合。待笑声渐歇,贾母对王夫人道:“家里来了娇客,住的地方可安排好了?”

    王夫人站起身答道:“安排好了,因着过几日我那妹子还要携子北上,所以单独将梨香院整出来叫她们住去,也不妨碍男丁进出,恰恰合适。”贾母点点头:“姨太太也是有了春秋的,这样安排甚好,你做事妥帖,总叫人放心。”王夫人略弓了弓身才坐下,贾母又转头问宝钗道:“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宝钗笑答:“之前一直在家里守孝,日日除了做针凿便是抄经念佛,挺无趣儿的。”贾母又点点头:“这方是孝顺的女孩儿了。”未几抱着身边穿了大红衣裳的宝玉摩挲几番后脑勺对宝钗道:“这是才说过的,你姨妈家的次子,名宝玉的。刚刚未曾注意,现在打眼一看竟有四五分相似,可见真真是自家的亲戚了。往后只管安心住下,姊妹间好好相处。”

    宝钗起身应了,此时便有下人进来禀告午膳齐备,贾母随手指了个站在身旁的丫鬟与她:“这个丫头叫素云,平日里在我身边甚是得力。你刚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明白,又是自己个儿在亲戚家住着怕有不好意思问的,就要她去照应着,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遣了她去找你姨妈要。”那穿着豆绿衫子外面套着月白底压藕荷色宽边儿褙子的丫头一步出来福了福便引着宝钗跟在王夫人后头朝饭厅走。

    贾母当先坐在一张大圆桌上,王夫人与大房的邢夫人侍立两侧,后面还跟了无数丫鬟婆子伺候着。黛玉宝玉挨着老太太左右坐下,宝钗和其他女孩坐在一处,少顷只有些杯碗盘碟细细的摩擦弄出点子响动,众人用餐时悄然无声。贾府饮食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因此倒没闹什么笑话。寂然饭毕,贾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凤姐自去料理家事,王夫人领了孀居的儿媳妇回去,留了宝钗在这里同其他女孩们说笑。女孩儿们很快便熟识起来坐在一起玩闹,独宝玉和黛玉坐在一旁蹭着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那宝玉,跃跃欲试着想往女孩堆里挤,然则一是宝钗睬也不睬他,二是又有许多话想要同林妹妹说,是以一会子看过来一眼,一会子又看过来一眼,直看得探春笑着冲他比了两根指头:“这多大点子功夫,你那眼睛都飞过来两三回了,还不快快端了茶赔罪!”宝玉果然就把自己的茶碗一端走过来冲宝钗鞠了一躬:“好姐姐,往日里我们顽得好时你不曾来,这次来家便住着,总要大家凑在一起才得趣儿。”

    旁边苏嬷嬷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点自觉的主儿。哪怕上等勋贵人家里男丁也没溺爱成这样的,总有十岁了还在内帷厮混,行动坐卧间竟不见一丝避讳。虽见他眼神清正应是天真无邪所致,可这举动实实要毁人清白。况且,孩子不懂事,难道家大人也不懂事来的?

    不待她站出来说话,宝钗自己起身避席躲了素云身后挡住半张脸,也不去接宝玉手里的茶碗,只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杯子抿上一口:“宝兄弟的心意我领了,这两天在江上吹风有些着凉,怕过了病气,就这样吧。”

    众人看她脸色便知只是借口,宝玉讪讪端着茶碗自己也喝了一口,又不好驳她,只闷闷坐回黛玉身边拿着个玉雕的九连环玩儿起来。

    众姊妹说笑一会儿,各个具说要择日去找宝钗串串门子,等贾母醒来后一齐约着去行了礼方才辞出来。

    宝钗和苏嬷嬷并排走在前面,白鹭、莺儿和素云走在后面,两个小丫鬟围着素云叽叽喳喳的问,这三个倒热闹的不行。到了梨香院门口,宝钗转头对苏嬷嬷道:“烦劳嬷嬷再跑一趟,看大管家礼数齐了没好放他出去做事,再去姨妈那里道个恼。”苏嬷嬷知道她心里有计较,方才也谨慎避让着那贾宝玉,因此倒也放心,微微弯了下腰便自去了。等她前脚绕过月亮门,跟在最后头的素云就对莺儿奇道:“这嬷嬷好大的派头,行动间跟外头走动的管事们似的。”

    莺儿笑嘻嘻的折了根柳枝在手里,三两下编出个精致小巧的花篮递与她道:“那是我们太太托了老亲金陵甄家老太太从宫里寻来给我们姑娘的管事嬷嬷,可严了,寻常我们都不敢惹。”素云接过花篮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边看边道:“怪不得宝姑娘这么稳重,既有位宫里出来的嬷嬷镇着,怕不是我们那个‘混世魔王’也能改得好!”

    莺儿白鹭互相看了一眼,吐着舌头笑了笑,苏嬷嬷的厉害和好处岂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不声不响间整治得整个薛家的风气都和普通商户截然不同,是以姑娘也好,太太也好,对她都尊敬的很,就连教导大爷读书的先生也对这两个嬷嬷心服口服,都俨然是半个师傅了。

    宝钗走在头前也不管后面三个丫头嚼些啥,到一处草木葱茏的月亮门边且住了住,素云立时把话头收起来小步走到头前:“姑娘随我来,梨香院得往这边走。”出了王夫人正房的小东院,往西穿过一条夹道就到了梨香院。这院子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往外头正街上开了道门,前后隔开恰合适简单人口长住。然宝钗可不敢在这里住久,四月里哥哥也要进京合账,别好不容易往正道上挪了半步又叫这些贾家子弟带得更坏十倍。

    素云领着她们进了梨香院的后院儿,宝钗避开正房和东厢,只在西厢看了一圈对莺儿道:“就这儿吧,你们喊婆子把我的箱笼抬来,还按家里那般布置,苏嬷嬷安排在西厢后头的抱厦里。你们且挤一挤暂时住着,等哥哥来了少不得还要回自己家的,总住在旁人家里算什么事儿?”

    说罢她自己拿了本路上没看完的话本子和针线坐到东厢去,让莺儿和白鹭带了素云进进出出的忙。到戌时二刻屋子里才算收拾妥当,素云对莺儿道:“平日老祖宗不传饭都是各自去大厨房领了回来用,过了点儿就要自己用月例银子喊,甚是不便。是以姐姐妹妹们千万不要误了,今次我且领小丫头过去说一声。”莺儿听了便去院子里喊了个丫头跟着她去,转身又回西厢房收拾宝钗平日里的穿戴。白鹭那边已经领着婆子从外间回来,正站在宝钗面前回话。

    “回姑娘,给各位姑娘奶奶太太并老太太的礼已经按着签子送去了,链二奶奶膝下新近添了个姑娘,还没取名字呢、之前咱们不知道竟没准备,是以奴婢擅自做主取了两朵小攒花并一副足量的银镯子送去。”宝钗慢慢掀过一页游记,边细细看上面白描的山水图边对她道:“知道了。你取的小攒花可是路上无聊我和莺儿一起摆弄出来的?”

    白鹭笑着倒了杯茶放在宝钗手边:“可不是姑娘亲手做的那两支?大姐儿年岁小,还没留头发呢,大簪花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备好了的,平白送了礼还叫人心里不舒服。”宝钗放下书忍笑点了她一下:“就你话多。去歇歇,等会子素云带了膳食回来你下去和她们一起用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顺便理一理咱们带来的妆匣,把我的金锁收起来只留项圈儿,家常谁乐意带它,那么重。”白鹭福了福笑着下去收拾,未几等素云和小丫头回来了又等了苏嬷嬷一起用晚膳。

    用过饭,莺儿服侍着姑娘换了身轻便衣服,宝钗穿着软鞋靠在美人榻旁边的小几上盘算这几日的开销,乌木算盘稀里哗啦脆响了一阵,娇软的声音传出来吩咐道:“明儿去告诉大管家一声,把那些京中铺子的账本收上来核一核,对外面只说是预备两个月以后大爷来收账。”

    坐在熏笼旁做针线的白鹭应了一声,这类和账目银钱有关的事儿一向由她协理。苏嬷嬷只抬头看了看斗橱上的西洋自鸣钟:“姑娘,该歇了,在人家做客少不得早些起。”宝钗应下,莺儿端来水服侍她抿了头发洗漱一番自去躺下歇着不提。

    贾母和王夫人处却各自都还亮着灯。大丫鬟鸳鸯拿着美人拳轻轻帮老太太敲腿,琥珀站在后面低头替主子揉肩。贾母半阖了眼睛且道:“下午素云回来都和你们说了罢,这薛大姑娘如何?”

    鸳鸯一面小心敲着一面道:“回老祖宗,薛大姑娘话少,由着她那两个丫鬟叽叽呱呱,看上去像是个绵软好性儿的。就是她身边的嬷嬷,说是甄家帮忙从宫里请来的,颇有手段。那梨香院看着松散,内里着实铁桶一般,素云竟都凑不到跟前伺候。”

    “小孩儿家家的哪来那么多心思,只怕是薛家姨太太唯恐女孩儿在外面吃了亏专门交代的。歇晌儿时候的事儿我听说了,这姑娘倒是守礼,就是有些迂了。且看日后她的造化罢。”老太太点评了一句,向罗汉床里侧了侧又道:“你们往日只看她行动是不是始终如一方才放心。非是我想要多虑,委实商户出身的和咱们公府之家就不是一个窝。当日王家需得嫁个女儿去薛家换一注银钱打点,只可惜了这个女孩儿,好好儿的大家小姐还不知这几十年怎么熬过来的呢。”说着说着眼睛就眯缝起来,鸳鸯琥珀忙扶了人歪在大床上褪了外头的大衣裳好生服侍着睡了。

    及至王夫人这里,正喊了一个媳妇子名唤“周瑞家的”在盘算账簿。原来这宁国府,别看外面鲜花锦簇般热闹,内里早就渐渐囊尽了。男丁一个个无甚能为,在外间正事一样不做,着实如同一包倚在树干上的囊虫,光靠着女人经营陪嫁铺子勉力维持,当家主妇可不是每日每日尽想着如何拆东墙补西墙?袭爵的大房先夫人已经去了,现在讨的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平日里扣扣索索针眼子里还想抠出二两铁渣来,是以贾老太太嫌弃她上不得台面,不得已让二房媳妇出来主持中馈。

    周瑞家的把来往进出账目算清呈给王夫人,摒息敛气不敢动作,生怕着了主子的眼。王夫人将账簿翻来翻去的看,点着后面结余的数额皱了眉就没松开:“亲戚走动少不得,下个月又有娶妻生子的,需得早早备上,家庙里给祖宗们念经的和尚道士也黜不得竟是白养着。外头递进来的月例还有多少?”

    “回太太,”周瑞家的垂着手回道:“外头送进来的月例您不是交给链二奶奶放出去了?这会子怕还没收回来呢。”王夫人不甚耐烦的挥手打发一句:“明儿一早你再去催催,或者直接把这烂摊子推到大房手里面去,我才不开了自己嫁妆补贴这些人。对了,今儿我那外甥女儿可曾做过什么?”周瑞家的忙贴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王夫人这才点点头:“就知我王家女有教养懂尊重,不像那些小家子气的丫头见天勾着别人孩子不学好。明儿再去厨房交代一句,叫送一瓶玫瑰卤子去梨香院,春天干燥,别叫小姑娘咳嗽,选侍的时候不雅像。”

    “下晌的时候宝姐儿身边的嬷嬷来送了封一千两的银票,说是女孩儿在我们这里平日的花费。你给我兑了,抽出半数充入公中,叫老太太和那起子势利眼儿知道我王家女可没跟有些人似的白吃白喝。”王夫人刚交代完外面的金钏儿进来禀告:“老爷遣人来说今儿又歇在赵姨娘院子里了,还叫明天送宝玉并环哥儿去家学念书。”

    佛堂里立时传出来砸杯子声儿,外面刚走进来整理账本的丫鬟婆子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过了一会才停王刚夫人从里间儿道:“让探春过来,我今晚要念米佛给老太太积福,让她在旁边跟着抄抄经书。”

    金钏立刻福了福撤出去请探春,其他人小心翼翼将厅堂里收拾了退下,只有周瑞家的跟进去帮着把砸碎的一只定窑甜白瓷茶杯捡起来劝道:“那边院子里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您膝下养着宝二爷,这阖府里还怕谁?再者等薛家姨太太来了,少不得许多心腹大患就能迎刃而解,可不能把自己身子气坏了!”

    王夫人气得胸口疼,正伏在案上揉着:“我哪里是气这个,那环哥儿是个甚么东西,也配和我的宝玉相提并论一起往学里去?就他那副贱种模样,还想踩着我儿头上上去,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念书的料子,打量着都跟蟠哥儿一样能浪子回头金不换呢?尽指着天鹅屁吃!

    骂了一时方才歇下,在外间守了许久的金钏才把探春引进来,王夫人指了指角落里的笔墨道:“你就坐那里抄罢,平日里也是预备给环哥儿静心的位置。”丫鬟们布好笔墨退到门口,探春跪坐在垫子上提笔抄写,直抄到第二天天光泛白才得了允许能回去休息。刚起身的王夫人又道:“让赵姨娘来亲自伺候她姑娘,这孩子晚上着了些子风竟有些不大好,叫她别光紧着环哥儿就把亲生姑娘给扔到脑后不管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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