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些过往与现在

    已经泛黄发硬的门帘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一声轻响。

    店里没有人,而白月棠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包子和米汤都卖完啦,明儿个老早来!”

    孟微之把箱子也拉了进去,滚轮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尘土的污渍。

    她想起白月棠的听觉一直十分灵敏,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练成。孟微之小的时候和她睡一张架子床,晚上起来上个厕所她都会醒来给孟微之开灯,因此刚才孟微之一进来,在里间的她就立刻听见了。

    孟微之没有出去,白月棠从里间的厨房出来,道:“刚说了,包子都卖——”

    看见孟微之的时候,她的话就这么梗在了喉咙里。

    “了了!”白也棠惊喜的叫,“你,你咋么不讲一声就回来了?”

    时隔近六年,她依旧能一眼认出已经长大成人的孟微之;可是对于孟微之来说,却已经是几十年的光景,还有一场天人永隔。

    白月棠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身材瘦小,年轻时还清秀的长相早就被命运和岁月犁成了深深沟壑,胸前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围裙,站在那里普通而局促。

    “我,”孟微之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感觉自己喉咙口哽着什么东西,“——我回来看看你。”

    听到这句话,白月棠瞬间说不出话来。

    她吸了吸鼻子,“诶”了一声,接过孟微之手边的行李箱往里间推,边走边道:“快坐下,想吃什么告诉妈,妈去给你做——去超市买!”

    里间的门帘一扇而过,孟微之看见她用手背抹了好几次眼睛,又好像在斟酌箱子放在什么位置合适,隔了好一会才出来,眼睛泛着红。

    孟微之和随身背的挎包放在了冰箱上,道:“吃羊肉糊锅。”

    “好,妈给你多放粉条,”白月棠满口答应着把围裙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但是家里没有羊肉,得去买,你先坐着,我一阵就回来。”

    孟微之问:“你去南门买吗?”

    “现在市场挪到西门了,”白月棠说,“南门那里修了个新电影院。”

    “我和你一起去吧。”

    “诶,好!”白月棠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顺便过去给你买几两糖瓜。”

    糖瓜并不是真的瓜,而一种拳头大小,瓜形状的麦芽糖,是孟微之小时候的挚爱。

    “现在还有卖?”她问。

    “不多啦,只有一家,”白月棠说,“但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在邮电局过去那个巷巷口,你能想起来不?”

    “能,”孟微之应答着,“能想起来。”

    “哎……”白月棠叹了一声,“你不在这么些年,县上变化挺大,现在一个人出去,还怕你找不着呢。”

    她说着和孟微之出了早餐店,“哗啦”一声拉下卷闸门。

    邻家便利店的老板娘出门倒水,看见白月棠惊讶道:“呀,棠姐,这么早就关门啦?”

    白月棠乐呵呵的道:“都卖完了,正好娃回来,想吃羊肉,带她去买点。”

    老板娘的丹凤眼瞪了老大:“你女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阿姨好,我在燕京上学,”孟微之回答她,“很少回来。”

    “对,了了念书忙得很。”

    “这样啊……那,你们快去市场吧,再迟没有好肉啦!”

    ……

    西门的市场和孟微之印象中也不一样。

    原本市场还在南门的时候,所有摊位都是露天摆放,生蔬与熟食间相或杂,脏污遍地。倘若逢上落雨天,那更是污水横流,没有个下脚的地方。

    而现在的西门市场却要干净许多,整个一大片地方都修了顶棚,划开区域和摊位,一目了然,也更方便。

    白月棠很快买好了两斤羊肉,又买了两斤猪肉和一只杀好的母鸡,孟微之跟在后面看她高高兴兴的和那些摊老板讨价还价,恍惚里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白月棠特地带着她从东边的路走,就为了去巷子里买几颗糖瓜。

    白月棠走在前面,孟微之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在青石板台阶上一路而下,午后的阳光跳跃着一点单薄的金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东西太重而有点脚步蹒跚,又或者是,她已经老了。

    孟微之追上去,从她手里接过几个袋子,道:“我来拿吧。”

    白月棠拽着塑料袋的手一紧,连忙道:“太重了,你提不动。”

    “我都十九了,”孟微之抬手比划了一下,她身高一米六八,比白月棠高几乎高出了半个头,“怎么可能提不动?”

    “年过了六月才过十九,现在还是十八,小着呢。”

    孟微之哭笑不得,强行夺过两三个袋子拎着,和她并排往回走。

    白月棠笑呵呵的夸她:“我了了这么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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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饭孟微之吃了一大碗,整个人都撑的没有办法动弹,白月棠没办法只好去给她买了消食药,又让她出去走动走动,到晚上□□点才总算好了点。

    脑子里12306还在给她科普人类肠胃运动的规律和暴饮暴食的危害,白月棠忽然问她:“了了,要不给你登个旅社住?”

    孟微之问:“床不是空着吗,为什么要出去住?”

    白月棠一下子期期艾艾起来:“我……我怕你睡不惯。”

    “没事,睡的惯。”

    “那我给你换床单去。”

    ……

    因为连着坐车和飞机太累,加上她晚上又吃多了,不到十点就昏昏欲睡,简单的洗漱过后就缩在了床上,打盹儿打着打着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并不奇诡,也不惊悚,简简单单,是她一些片片断断,关于她曾经的回忆。

    她梦到了她的亲生母亲陆瓷安。

    陆瓷安长得很美。据说陆家祖籍在姑苏,孟微之的姥姥又是南方人,于是性格娴静,又生在书香门第,从小就熏陶出一身优雅怡然的温婉气质。

    她那么那么温柔,是孟微之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人。她离家八年,一切都忘却了,却唯独没有忘记母亲的一声呼唤。陆瓷安一叫“了了”,她就知道叫她的人是谁。

    要说长相,因该是孟辞笙长的和她最像。孟微之的轮廓要更深邃些,没那么柔和,性格也和她大相径庭,但也许是因为丢过一次,陆瓷安尤其偏爱她。

    她会给孟微之梳头发,手指轻柔的就像是拂过了雏鸟的羽毛。她教孟微之跳舞,连数出来的节拍都像歌谣一样好听。

    可惜孟微之没有和她相处的了几年。

    陆瓷安过世之后家里的气氛肉眼可见的低迷下去,这个时候孟承思刚好硕士毕业,答辩结束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就从英国飞了回来,处理完母亲的葬礼便开始进入公司协助父亲。而孟迟一向工作忙碌,时常家里就剩孟微之和孟辞笙两个人,可是孟微之和自己的妹妹从来就没有亲昵起来过。

    陆瓷安在世的时候还能共处一室多说几句话,陆瓷安走后她们的交流就慢慢变少,加上孟辞笙本身安静乖巧,话不多,又学习好,孟微之的成绩却总是在吊车尾,于是两个人的关系就越发的沉默下去。

    家里冷冰冰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勉强热闹起来,热闹过后又重归于冷寂,于是孟微之不太愿意呆在家里。

    她印象上孟承思和她说过的话很少,很少很少,他也会记得她的和孟辞笙的生日,送昂贵的礼物,去总是终日不见人影。于是孟微之道对哥哥的印象就只剩下前世,父亲过世之后她提出分家产时,他冷厉如刀的眼神。

    父亲孟迟死在孟微之大学毕业那一年,死于一场车祸。

    这个消息突如其来砸在三兄妹头上时,他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孟微之记得那天晚上,从来不抽烟的孟承思站在阳台上抽了一宿烟,天明的时候他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像一只处于暴虐和堕落边缘的吸血鬼。孟辞笙大概是哭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眼睛肿的睁都睁不开了。

    孟微之也记得,自己没有哭。

    她抓着事故鉴定意见反复问警察,怎么会是意外事故?怎么可能是意外事故!

    最后是林陌烟来交警大队把她拽了回去。

    父亲的葬礼和母亲的葬礼一样,没有颜色,满是哀悼,二十出头的孟微之站在灵堂中央,满世界嘈嘈杂杂或真或假的哀悼和安慰朝她席卷过来,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要逃离,却舍不得和父亲相处最后一秒。

    棺木送到南山墓地那天下着小雨,漫山长草萋萋青青,杂乱染尘,有苍老的松柏颤颤巍巍立于山壁,绿沉沉的树冠交相掩映,针叶刺破雨雾长天。

    那是她两辈子都难忘的一天。

    即使后来过去了那么久,每每想起这一天的时候,她依旧能隔着时空罅隙感受到压抑和窒息,以及浓烈的哀伤。

    ……

    不知道在梦里的回忆徜徉了多久,她恍惚的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黑暗,窗帘之间的缝隙割出一线月光,横在床架子上,借着这点微弱的光线,孟微之能看清楚上铺的床板底下,贴着大张的乐高蝙蝠侠贴画,已经褪色泛黄。

    这是她小时候,白月棠找遍了整个县城的文具店和饰品店才买到她想要的蝙蝠侠,然后为了她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直接贴在了床板下方。

    她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渭川。

    手机呼吸灯一直在亮,孟微之拿过来一看,才十二点半,距离天亮还有很早。

    菜单栏显示的是林陌烟发的微信,问她睡了没有。

    她抓着手机正要回消息,忽然听见白月棠问她:“了了,你还没睡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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