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御门伊月终于知道那种隐隐约约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了,他手扶栏杆向前倾身, 在许多只手中疯狂逃窜的妖狐球映入他眼中。
大佬的视野里, 妖狐球瑟瑟发抖、眼中含泪、惊慌失措, 而那些人居然还在吓唬他!吓唬他家崽崽!
大佬不干了。
他伸手从袖子里抓出一把纸式,气势汹汹的冲下楼去!
你们要对别人家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崽崽做什么啊?!快住手!!!
场中占尽优势的争夺者, 无疑是金先生、奴良鲤伴,以及源义衡。他们三人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峙状态,狐球球就在他们之中游走,剩下的客人则在旁边巴望着能捡个漏,然而三人完全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牢牢把持着球权。
妖狐已经麻木了, 反正那些人不会让他落地, 他索性就自暴自弃地紧紧抱着球,随波逐流, 偶尔被高高抛起,偶尔被水平打飞, 内心毫无波动。
随便吧, 崽崽我已经绝望了。
金先生执起画笔, 他的能力与书翁有点像, 画物可以成真, 更可以成为攻击手段。只见他的笔尖凌空勾勒,绚丽的色彩便晕染而出, 或是有利爪的野兽, 或是身形灵活的飞鸟, 辅助他抢夺彩球。
奴良鲤伴一刀劈开一只猛虎,源义衡改换水符,混战之中,他突然感觉脊背一凉。
“崽崽!”
呼啸而来的纸式席卷一切,不分敌我的将所有人推开!到处都是尖锐鸣叫高速移动的纸鸟,这片轰轰烈烈的大潮覆盖了半个场地,随主人的心情焦虑回旋着。
源义衡下意识又让彩球飞高,他认出这是小混蛋的纸式,不是说好让他们两个下场的吗,怎么……
土御门伊月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看到妖火即将烧到崽崽,于是用术扑灭,他看到源义衡一枪将球球击远,赶紧在下面张开结界。球球从左飞到右,又从右飞到左,他也跟着从左追到右,又从右追到左,担心的在下面一直张开手臂接着。
崽崽啊!
他徒劳的追了一会儿,猛然发现场中一直有干涉他接回崽崽的力量,这太过分了!大佬生气了!
“伊……”奴良鲤伴本来想跟他交流一两句,上来就被怒不可遏的大佬用缚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一脸懵逼的时候,土御门伊月已经展现出极度凶残的战斗力,金先生画出来的猛兽遭遇大水,一个个蔫哒哒瘫在地上。
金先生立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不想反抗,乖乖走到奴良鲤伴身边,两手抱头蹲下,端着个水盆的大佬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一盆水泼过去。金先生颤抖一下,劫后余生。
土御门伊月的视线于是扫过源义衡,源义衡心中一凛,当即表态。
“我退出。”
他也走到奴良鲤伴和金先生身边,默默无言地蹲下了。
最有希望拿彩球的三个人纷纷被按头退出,剩下的客人们心中开始升起渺茫的希望来,说不定他们……
土御门伊月扫了这些客人一眼,冲得最前的客人被成群的纸式包围,纸片沾满全身成了一个雪白的人形,抽搐着倒了下去。这下没人敢上前了,客人们面面相觑,天空中的彩球抵达最高点之后,缓缓下落。
土御门伊月伸出手,准备接回他家崽崽——
金先生突然动了,而还没等他做出什么,月回已经抵上他的喉咙,枪口也瞬间对准他,那个球终究是缓缓落进了土御门伊月的怀里。
金先生闭上眼。
彩球下落之处正在发生感人的重逢。
“嗷!”阿爸嗷!
“崽崽!”
历经磨难,全场摁头之后,大佬激动的跟自家崽崽拥抱在一起。狐球球甩甩大尾巴,两只爪爪把球推进阿爸怀里,得意地立起小耳朵。
我把球给阿爸抢回来啦!
土御门伊月自然是一通大力夸赞和揉搓,末了小狐狸爬上他头顶,土御门伊月则捧着彩球,看向金先生。
“按照规定,我是否可以面见花魁?”
金先生脸色灰败,“如果你愿意放弃,我可以给你想象不到的财富。”
“不,我更想完成委托。”土御门伊月毫不动摇,“她要结束一切,你不是向来都听她的话的吗?”
是的,他向来都听花魁的话,他不过就是花魁的一幅画作。花魁思念往日而画出青碧的河骨,他从画中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永远被忧愁笼罩的少女。
少女望着他,似哭非哭,是隔着他在看另外的什么东西。
他知道的,可他是如此热烈的恋慕着她。
源义衡本也想一起面见花魁,可土御门伊月摇摇头,把什么东西给了他。
源义衡:……
他看着手里的寄居蟹壳,陷入沉默。
他有点好奇小混蛋的转世方式,怎么他一穷二白,小混蛋反而什么都有?连以前收服的妖怪都带过来了,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能阻止他吗?!
“义衡,事关龙宫不夜城上人类的撤离,我和鲤伴去面见花魁,剩下的就拜托你了。”土御门伊月迅速而低声地交待着,源义衡突然发问。
“那些业力,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算是怕了这个小混蛋的异想天开和奋不顾身,生怕他为了化解业力做出跟当年性质类似的事情。
“这不一样,义衡。”土御门伊月有点哭笑不得,“当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一人殉可换千年安宁,那是笔划算的交易,现在远不到那时的程度。”
“我打算请神。”
源义衡扬扬眉,这个方式他尚且能够接受,并且兴致盎然。请神之术源氏不算多么擅长,想必是离开源氏之后,小混蛋跟贺茂家交好后学会的。听说贺茂的巫女极擅神乐舞,神明欣悦,便会降下福祉。
“后备方案呢?”小混蛋总是有两套方案,这样一来万无一失。
“如果请不来,那也无妨,毕竟这么大一批业力,神明也不一定乐意花力气消解。请神不成,我会打开地狱之门,将业力倾斜到专门收纳世界负面的地狱中去。”
这只是不得已的办法,地狱里还有一个喜欢搞事的裸奔的安倍晴明,可能会拿这些业力做文章,这是土御门伊月所不想看到的。另外,蛇蛇在与他签订契约的长久岁月中,好不容易洗去一些身为邪神的乖戾,沾染业力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源义衡在心里赞了一声,不愧是小混蛋,事事周全。源氏没了这个小混蛋之后,他可是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凡人的愚蠢。
而现在他们又并肩作战了。
两路人马分离,源义衡看着少年的背影,突然抿起唇。
他刚才居然忘记问了,地狱之门说开就开,难道小混蛋在地狱里也拉开了关系网吗?
好吧,这是小混蛋能做出来的事情。
土御门伊月登上塔楼,这里的装潢比起外面更是华丽非常,仿佛龙宫的所有珍宝都堆积在此处,塔楼的最顶上便是花魁的住所,花魁一年现身一次举行道中。
土御门伊月留意了一下塔楼中间的那个平台,这里三面悬空,很适合进行神乐的仪式,神明更容易聆听到来自人世的诉求。
希望过一会儿,这座平台能够保存下来吧。
金先生在前面带路,他们沿昏暗漫长的旋转楼梯一点点往上,墙壁上全是尽心绘制的龙宫胜景,让这座孤立于龙宫不夜城的塔楼颇有几分热闹和喧嚷。金先生缓缓行着,手中托一盏画出来的火烛,面容一半遮在阴影里。
一层一层的阶梯被抛在身后,奴良鲤伴突然在某一层站定,皱眉凝望着前方的金先生。
“你想违背龙宫的规则吗?我们一直在这里绕圈。”
金先生没有回头,他手中的火烛飘忽一下,整个人就如同滴入水中的一滴墨般化开了。他消失的下一秒,整座楼梯开始扭曲,土御门伊月脚下一空,奴良鲤伴一把将他抱起来,沿着向下坍塌的楼梯跃起到更高处。
他停在窗台上,这里暂时没有被影响,土御门伊月正在飞速念咒,他则抬手一刀,撕裂飞扑而来的蛇和野兽。
天旋地转,色调纷乱,可除去这浩大的声势之外,画师的攻击压根上盖不了他们分毫。妖狐趴在土御门伊月头顶,一个小风刃一个,被砍断的怪物向昏黑的下方空洞坠落而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阿爸,他不要命了吗?”妖狐问道,他很轻松,甚至来得及打个哈欠,小尖牙全露出来。
“也许对他来说,龙宫若是毁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吧。”土御门伊月平静地应道,“我这边已经妥当,鲤伴,我们破出画卷去!”
画师用画卷困住了他们,却没有走上楼去见花魁最后一面。他一个人站在黑暗的楼梯间之中,外面热闹的灯火有一点染到他身上,他听着身后画卷传来的清晰撕裂声,淡淡地笑了一笑。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花魁的话,也是最后一次了。他违反了龙宫的规则,阻拦持有彩球的客人前去面见花魁,他该受惩罚的。
一点火光舔舐着他的衣角,他入神地望着外面的不夜之城,倩红色的金鱼四处飘浮,鼓着风帆一样的小小鱼鳍。远处海面之上,浓浓海雾分开,一座山岳样巨大的生物缓缓游来。
源义衡站在蜃气楼头顶,有点新奇地踩了踩。蜃气楼被收服之后其实只是个傻乎乎的大螃蟹,半点不在意有人踩在自己头上,反而萌萌地问道:
“我的房子好看吗?”
“丑死了。”
“嘤!”
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破开画卷,画师不见踪影,楼梯转角只留下一捧灰白的余烬。小纸人轻飘飘从土御门伊月袖子里滑下来,拿起小扫帚把余烬扫起来,交到土御门伊月手里。
“走吧。”奴良鲤伴在上面几级台阶等待,土御门伊月顶着狐球球,两人一起登上顶楼。这里有一处极为开阔的观景台,可以俯瞰龙宫胜景,而房间内部,全是画师精心勾勒的一幕幕生动缤纷的画卷。
花魁河骨坐在那里,托着一杆长烟,眺望远处蜃气胜景。
“传说海市蜃楼能折射很多东西,那些阳光下的花园、楼阁、笑着的人……”她的声音像是梦呓,“可惜我的盆景里只有夜晚。”
“我总作为普通的游女活着,一整年都是如此,仿佛这样就能弥补我自己的罪一样。”
“但我知道,是不能的。”
她轻轻站起,迤逦散开的裙摆像是金鱼华美的尾鳍。她如一条游动的金鱼般向土御门伊月走来,一边走,一边有一个小小的玲珑的盆景在她手中凝实。
“下定决心的一百年间,我找寻了很多位客人,请他们抢夺彩球,请他们来见我,请他们结束龙宫的长夜,但是他们都没能做到。有的抢不到彩球,有的见到我之后目眩神迷,有的渴望将龙宫据为己有,有的……死在他手里……”
“阴阳师,你说你接下了我的委托,那么你有损毁这一切的决心吗?”
奢华宝物的华光之中,永恒辉煌的长夜之里,整座龙宫犹如一座剔透的琉璃样的盆景,充满了世人所追寻的种种繁华事物,几乎没有人能拒绝这种城池的魅力。
奴良鲤伴看着土御门伊月,手始终放在刀上,一旦花魁想对伊月不利,他立刻就能做出反应。
土御门伊月宁静地微笑着,他从花魁手中接过象征龙宫的小盆景,一抬手。
“哗啦——”
盆景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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