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念一想,陆辞又不再为自己的‘轻易动心’感到意外了。
身边的这位狄小郎君,在他无意的一路保驾护航下,早已不可能成为史上那先受刺配充军,于大小战役中以命搏命、落得遍体鳞伤,才得以扶摇直上的‘涅面将军’了。
而是他灌注无数心血,长年费心引导,认真帮着打算……甚至还是一颗自有小小心机,有意顺着他心意长,好吸引他注意力的漂亮果实。
学识方面,狄青起初于他所创建的州学念了几年,后背井离乡,追随他到了京城。在汴京住时,他固然无暇分神,狄青却也得到了朱说和柳七等人的轮流教学。
再是随他辗转别处,路途之中闲得无事,他做的最多的,便是专心辅导狄青的课业了。
尽管入兵营后,因精力分散,进度上不可避免地拉下一些,但也从未荒废过。
狄青绝不是柳七那种自制力较为薄弱、好躲懒的性子,每夜都一丝不苟地按他所要求的那般,至少练上几篇策论,背一两回书。
武艺方面,狄青就更是幸运了——先后得到齐骆与曹玮的悉心指教,又恰巧碰上吐蕃攻城,随曹玮出征清扫周边部族,再是近期的伏击党项。
狄青本就是体能强于脑力的典型,得这几次战火磨砺,他简直如脱胎换骨一般,气势一日胜过一日。
思及此处,陆辞眼底不由掠过一抹微妙。
就像同样被他大刀阔斧改了命运、柳词不再成为市井中最受青睐的存在、却在仕林中名声颇佳的柳七一般,他对狄青的影响,无疑因那份对其身份的后知后觉而更巨。
究竟是好是坏,那真是老天知道了。
不过未曾纠结多久,陆辞想到什么,很快释然。
不论这只叫他变更了轨迹的狄小饭桶,到底还能不能做成青史垂名的大将军,他都毫不怀疑,若让狄青亲手去选,是决计不会后悔,也决计不会犹疑,铁了心要跟着他的。
陆辞愉快地弯了弯眉眼,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那没办法,谁让狄青就是那么喜欢他呢。
只可惜狄青这株小海棠,满打满算才刚满十六,让他这棵跃跃欲试的老梨树,再想发起攻势,都只能暂时却步。
饶是以宋人的目光看待,狄青已然成年,是奔弱冠去的青壮了,但一直在心里默守现代规矩和道德的陆辞看去,离他这头老牛能安安心心啃嫩草的时间,可还差了近两年呢。
罢了。
既然连处于心思最浮躁年纪的狄青,都能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稳稳当当地守着他那么多年……他又如何不能耐心一些,等小海棠足十八岁,再去挑破这层窗户纸?
定好主意后,陆辞又忍不住轻笑出声。
相较他从前遇过的那些,合则聚,不合则散,转瞬即逝的恋情相比,这一回,可真是太……
青涩?
慎重?
还没想到最合适的形容词,任由思绪天马行空地四处飘散的陆辞,直到被下仆们恭敬地行礼打断思路时,才察觉到已然一路走神走到了自家宅邸门前了。
他为自己似少年郎一样的患得患失失笑,因此漏听了下仆汇报的话语,径直走入前头庭院,就要入厅。
却不料门一推开,就听到庭院里极为热闹,还尽是娇滴滴的女声。
……怎么回事?
陆辞微微蹙眉,召人仔细一问,顿时无语了。
他原以为是城中冰人胆大了,聚起作怪,非要替他做媒,只不解受过他严令的下仆,怎会大意地放她们进来。
一听解释,才知并非如此。
天底下有那胆量,还有那心思给他送这‘艳福’来的,显然只有远在汴京还时刻惦记着他,又将体会新婚燕尔之趣、想与最喜爱的小夫子分享这份乐趣的小皇帝了。
在那位尤其喜爱这位分明没授上多久课、却留下了无比幸福美好印象的小夫子的前学生眼中,天底下虽难觅配得上陆小夫子的小娘子,但若肯退而求其次,试上一试的话,总比一直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的好。
他很是清楚,若同小夫子直说,定然要遭到反对,而他又说不过向来能言善辩、才能光明正大一拖这么多年不回来的对方,索性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派人千里迢迢地把这些女子送来。
依照他的了解,小夫子心性极温柔,尤其疼惜女子苦楚的。
定然不忍让这些身世凄苦、唯模样气质皆秀的女子再受路途颠簸和原处境之难,多半会将人留下。
——只要人能留下,这事儿便算成了一半了。
小算盘打得哗哗响,还操心起陆辞姻缘来的赵祯没想到的是,对这种全然添乱的好心,陆辞面上尤带令人感到春风拂面的微笑,心里却给他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管家小心翼翼问道:“郎主,请问当如何安置她们?”
得知是官家安排来的人后,下仆们自然不敢将人拒之门外,但要让他们违背郎主严申多次的命令,又绝无可能。
于是折衷一番,便是她们在前头庭院里叽叽喳喳,站着干等,只是有人端茶送水喝的情况了。
这还用问?
陆辞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眼角余光便扫到一道熟悉身影,不禁一滞。
那个一直故意在有树叶遮挡、又刚好没有灯光照到的极暗处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杵着的人,虽看不清面貌,但他还是一眼认出,绝对是狄青。
即便狄青藏得很隐蔽,几乎与那夜里的树丛融为一体,根本不可能看到对方脸上神情,但陆辞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出,狄青所传递出的恐慌、不安、嫉妒和痛苦……
陆辞瞬间就改了主意。
狄青当时是听了公祖的话,来公祖宅邸沐浴一番,换了刚寻成衣坊裁制的新衣,心藏甜蜜地正要回军营,就撞上了这群不速之客。
他起初茫然不解,旁听一阵,弄清楚情况后,则只剩惶恐和局促。
虽然公祖不见得会听官家的话,可公祖毕竟已二十有四,早该娶妻生子了,也多的是想招其为婿的达官显贵,现又来了这些女子……
狄青脑海中掠过万千念头,却只能浑身僵硬地呆看着这群模样清秀、气质楚楚可怜的女子们,让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掉进了一个阴冷的洞窟。
只要一想到公祖或许会接受官家的美意,就像滕兄总说的那般,起码得择一位佳人相伴,才不免后院空虚,无人陪伴……
他便感心口传来一抽一抽的剧痛。
狄青自虐一般,迫使自己继续面无表情地目视她们。
不知为何,却觉自己才是外人。
当看到公祖来到时,他一颗心更是被狠狠地吊了起来,又下意识地往更深的暗处躲了一躲。
在公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于他所在的方位掠过时,他更是一阵紧张。
……莫不是被发现了?
不可能罢。
但……
经过白日低估了公祖敏锐程度的那回,狄青又不敢肯定了。
他抿了抿唇,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要是这时站出去,不管用什么理由,都实在难以说通……他着实没有信心能骗过公祖。
现见公祖并未戳穿他,又是一副皱着眉头的模样,他心中登时重新燃起希冀,暗暗盼着公祖直接撵人。
却不想公祖并未如此,甚至还朝那些娇娇走近了几步。
狄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万幸的是,公祖并未太过走近她们,而是在还有十步之遥时,便驻足不动,一一询问起来。
他眼眸微垂,漫不经心中透着几分令人不禁屏息驻看的慵懒,只问了一个问题:“有何所长?”
看清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当得起位高权重这一词,掌管一整路军务的陆节度的容貌时,这些女子们先是齐齐一愣,又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最后是谁先回过神来,轻颤着嗓音回道:“回陆节度,吾最擅琴。”
有人开了口,其他人也陆续回神,积极回道:“回陆节度,吾擅刺绣”“回陆节度,吾擅……”
狄青漠然听着,放任心里那股妒火熊熊燃烧,也忍不住默默回了句。
——回陆节度,吾擅砍人。
管来者什么敌,一箭一个,绝无虚发;一剑一人,插翅难逃。
在了解完倘若不送走她们、而是把她们留在秦州,究竟该送去何处做营生后,陆辞便准备让管家将人分别送走。
结果最后被问到的那俩人,隐约看出了他眼底流露出的这份意思,不免急了。
其中一人灵光一闪,声音也忍不住大了一些,赶忙回道:“回陆节度,吾……吾擅诵柳词!”
陆辞眉心一跳。
看他神色微动,以为又有了希望的那女子眼睛一亮,紧张补充道:“吾不仅诵得柳词,唱得柳曲,若节度不嫌,还有柳鸳鸳的话本,吾也背得!”
陆辞:“……”
他最终还是一视同仁地送走了这位柳七的忠实粉丝。
眼看着所有人都被送走了,狄青长舒一口大气后,又不由得抿嘴笑。
趁着公祖背对着他,正与管家说着什么时,他赶快从喜悦中清醒过来,蹑手蹑脚地就要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想跑?
“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了?”陆辞挑了挑眉,直截了当道:“白日也是,总躲来躲去。怎么,是我见不得人,还是你见不得人?”
狄青一惊。
方才的预感不错,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狄青讪讪地站了出去,忐忑道:“公祖。”
陆辞戏谑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也不追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忽道:“嘴角的笑收一收?”
狄青悚然一跳,陆辞已笑了起来,实话道:“只是诈你罢了,看你这反应,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狄青心里莫名有些高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赶紧恢复正经脸色。
陆辞慢慢地受了笑,又定定地看他:“方才看得高兴么?”
这话……狄青显然不敢答。
陆辞轻哼一声:“你这小崽子,怕是仗着我平日宠你,就敢站着干看我笑话。”
狄青心里被这话说得甜滋滋的,脑袋却低了下来,小声解释道:“并无——”
不等狄青说完,陆辞已先心软了,伸出手来,在他滚烫的耳垂上轻轻一捏:“下回别躲到边上去看热闹,而是得站出来,替我赶赶。”
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狄青微愣,奇异地看着陆辞。
陆辞微微一笑,冲他眨了眨眼:“记住了?”
一定是公祖感到烦不胜烦。
狄青如踏云雾,不敢细想缘由:“……记住了。”
只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道:“只是,公祖年岁已——”
“你这话实在不中听,”陆辞懒洋洋地听着,冷不防地打断了他:“嫌我老了?”
狄青:“!!!”
他面露震惊,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见陆辞危险地眯起了眼,方才醒神,忙不迭道:“绝无此事!”
自认被养了这么久的小海棠给招惹得青春焕发、突然就不愿在罪魁祸首面前服老的陆辞,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遂丢下如在梦中的狄青,悠悠然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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