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对陆辞的真实身份浑然不知的看门人, 领着他长驱直入时,学子们尚在屋舍中专心听夫子们讲课。
因此陆辞的到来,并未叫能认得出他的昔日同窗看到。
走着走着,陆辞忽然‘咦’了一声,问道:“书院可是增建过了?”
“好记性, ”一听这话, 看门人更加肯定陆辞自称曾于书院就读多年的话是真非假了, 解释道:“的确如此。前年我受院长之聘时, 才刚刚完工哩。据闻是因着李先生教出了初次下场就连中三元、现在在朝中做大官的文曲星,让书院也跟着名声大振, 便多了许多不惜千里迢迢, 也要来此求学的士子。这么一来,院长索性慷慨解囊,将新得的束脩把原有院舍扩建一番,好给那些来自外地的学子们提供个既有利于往返书院,专心读书的好住处。李先生自然也搬到带独院的敞亮新屋里去了。”
也正因书院规模增大, 需要更多人手,他才得了契书。
说到这, 他忍不住笑着感叹:“得亏有那位陆文曲星,一切都是沾了他的光呀!你说是不?”
不知不觉就当了回活招牌的陆辞:“……”
他难道还能回答说‘是啊是啊’吗?
狄青面无表情地跟着,仿佛只是随意地点了头附和, 却暗暗使劲儿将笑憋在心里。
不论真相如何, 在士人眼里, 陆辞贡举高中, 之后一路顺遂高升的辉煌战绩,可是不争的事实。
会对他唯一曾就读过的南都书院寄以厚望,也就无可厚非了。
南都书院的院长是个早年弃文从商的,虽借陆辞这旧日学生的东风毫不手软,却不至于丧心病狂得要让李夫子将慕名而来的所有士子都收入门下,或是讲一整天课的事来。
他清楚陆辞因极受朝中看重,屡得重用,一直未有机会衣锦还乡,却不曾忘却过李夫子这一恩师,逢年过节就要托人送些礼品来。
只要还想留下这份善缘,他当然就不敢将李夫子使唤得狠了,而是客气有加,修建了新屋舍后,更是头个就让李夫子举家搬入了唯一一间带小院的宽敞房里去。
又走了一小段路后,看门人笑着指向一面虚掩着的木门道:“那门背后的,便是李先生家的小院了。我瞧不仅没锁,人肯定也在里头,那我便不陪你进去了。”他虽对师徒重逢的感人一幕充满好奇,也想弄清楚这衣冠楚楚、温雅俊俏的郎君究竟有了什么成就,但终归想起自个儿正经职务,唯有遗憾道:“学生们快要散学,我得赶紧看门去。”
“劳烦老丈带我走这么一趟,”陆辞笑着看了狄青一眼:“小小心意,还请莫要推辞。”
相处这么久下来,狄青与陆辞多少有了默契了,得这眼神后,瞬间会意,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掏出半贯钱来,娴熟地将人手握住,让钱串儿滑了过去,老实巴交道:“多谢老丈。”
“哎,你也太客气了!”
看门人原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着趁领路的功夫探听探听陆辞的底细,殊料问没能问出几句来,却被对方给问出了个竹筒倒豆子还无知无觉,此时还得了这些想都想不到的好处,不由惊喜不已。
他假意推辞几回后,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这人走后,陆辞就走前几步,在虚掩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一敲。
半晌,无人应门。
陆辞挑了挑眉。
难道是方才那人消息有误,先生和师母都出门去了?
狄青紧紧盯着那扇粗糙木门,尤其是那几根明晃晃的倒刺,暗自心惊肉跳,就怕公祖一不小心叩到那上头。
见无人应门,公祖还想再敲上一敲,他连忙将所提的东西全换到左手上去,主动上前道:“公祖,还是让我来敲吧!”
唯恐陆辞不让,他话音刚落,右手就虚握成拳,靠着三个指节,使了五成力给敲下去了。
于是下一刻,陆辞根本没回过神来,就看到这扇简单的木门被比他矮上一个头,身上精瘦得很的狄青,给面不改色地生生击飞了。
“……”
陆辞惊叹地看了眼被这似寻常的一敲,就悲惨地飞出去几丈远的破门,又看了看目光呆滞,面色楞滞,无辜又不知所措的狄青。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要不是他亲眼瞧见方才那幕,哪怕不看毁损严重的木门,就狄青这副浑然天成的无辜表情,多半都能把他糊弄过去。
看来平时比他还能吃的那份惊人饭量,没能体现在长肉上,倒体现在一身力气上了?
连屋里终于传来的惊疑不定的动静,他也顾不上管了,只微眯了眼,饶有兴致地故意揶揄狄青道:“我原想着领你来让先生瞧瞧,以你的懂事,多半能给他留个深刻印象,现在看来……”
他又瞟了眼死无全尸的木门,忍笑道:“就靠你的这份天生神力,的确能让他印象深刻得不能更深刻了。”
狄青对这调侃却是信以为真,登时心如死灰。
连被闻声寻来,惊疑不定地看情况的李夫子惊喜万分的连带着迎进门时,都还蔫巴巴的,脚步虚浮,没能恢复精神气来。
他没想到的是,且不说跟来的那两健仆无需陆辞交代,就会自觉将修门事揽下、安排得妥妥当当,哪怕真闯了大祸,看到最得意门生亲自上门探望自己的惊喜,也足够冲昏李夫子的头脑,轻易就将那些个细枝末节忘得干干净净了。
陆辞被激动忘情的恩师紧紧抱住,不禁含笑轻轻回拥,玩笑道:“我娘亲道她险些认不出我来,却没想到我不请自来时,先生还能一眼认出。”
李夫子已是满脸通红,半天才松开他,满是欣慰地看着这个修长高挑,正在最好年华,已需要自己仰头看清的弟子,理所当然道:“哪需记得别的?能似你这般容貌出众的,世间都难找出第二个来,更别说还得是肯往我这破屋子里钻的!”
狄青瞬间就喜欢上这位净说大实话的夫子了。
陆辞一向自诩脸皮厚,对此还是很觉吃不消,遂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道:“先生难道不准备让我进门?”
“进进进,瞧我净顾着说话,都忘了还站门口杵着了!”
话虽如此,李夫子由陆辞搀着进屋时,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还抬高了嗓门,就是想叫四邻都听到动静出来看,好知道他最喜爱的弟子回来瞧他了。
陆辞假装没看出先生的小心机,而是极其配合地也放慢了脚步。
然而这炫耀的时间段却选得不巧:须知能与李夫子做邻居的,大多都是书院中任教的先生,又不似李夫子还在养病,此时自然仍在给士子们讲学,哪儿能瞧到这幕?
唯有他们的家眷听得一些动静。但他们因知晓李夫子自因生病错过上京看陆辞的好时机,而很是气恼,不时嚷嚷着发发脾气,对此习以为常,也未想着出来查看。
不过李夫子正在兴头上,并没注意到自己的炫耀目的未能偷偷达到,而是一进屋后,就嚷嚷着让他娘子给他拿酒来,他要与得意门生来个对酌长谈。
结果却迎来娘子的兜头一盆冷水,她毫不留情道:“病未好全,还想沾酒?你怕是欢喜得昏了头,将大夫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李夫子气得眼睛一瞪,就要与这扫兴的牢头争辩,狄青已当机立断,仗着自己年纪小,直接开口解围道:“这位妈妈,请问东西摆哪儿比较合适?”
东西?
正要争执起来的夫妇俩注意力先前全放陆辞身上去了,顶多看到个狄青,并未注意到后头还有默不作声,却身上负满物品的两健仆,更别说最后头那匹驭满货物,正无聊啃草的马了。
“怎又买来这么多东西?”李夫子既感动,又生气,坚决不肯要,训道:“你才做了几年官,又刚在寸金寸土的京城里购置了房舍,能有多少积蓄?我已教了几十年的书,在这书院里住着,就与你师母两人作伴,子女已然成人,也不需我多加照拂,虽称不上富贵,但绝对吃穿不愁。单是逢年过节你非叫你娘送来的那些,我都无处用去了,怎还买这些,自己不打算过日子了?……”
他虽知道自己这学生脑子活,小小年纪就会做些小经济来改善家计,但既然入仕后政绩斐然,连受擢升,那显然没那闲工夫操持副业。
至于陆辞会否贪赃腐败的坏猜测,对其无比信任的李夫子,自是从不曾有过的。
李师母也是极不赞同地看着陆辞,想也不想地就与刚还差点吵起来的李夫子统一战线了:“还不听你先生的话?净瞎买些费钱的东西,我们哪里用得着那么多。”
面对师长和师母苦口婆心的连番相劝,陆辞并不解释,只微微笑着向狄青伸出手。
狄青心领神会,将一直挂在胸前小心护着的小包袱解下,双手递了过去。
陆辞将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外布慢慢解开,很快就露出了里头物件的庐山真面目——
一只花纹细腻的银盒。
盒盖揭开,显示出一方足有半个巴掌大,通体碧绿,莹润剔透,绝非凡品的圭璧。
不等二人质疑,陆辞已用细细的绢布铺在下头,再让圭璧盖了一庄严印戳的那面朝上,笑道:“此乃学生的学生所赐,不知先生可愿接受了?”
众所周知的是,能被正经视作与陆辞有过师生谊的‘学生’,除了那位正在朝中监国的太子殿下,就再无旁人了。
李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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