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曾言语间所暗示的朝中将有大番波折之事, 陆辞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并非是不信的缘故, 而恰恰是因为太信了。
陆辞心知肚明的是,朝中寇王丁三派混战的局势早已明朗,总有彻底决出胜负的一天。
决定性的那件事, 随时都会发生,且一旦发生, 就绝对将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作为区区一太子左谕德, 陆辞颇有自知之明, 过得很是安分守己。
早朝过后,白日主要是绘画和讲经, 夜里备课之余,就是陪友人们闲聊。
连休沐日历,也只是与柳朱晏几人在京师内游景喝茶, 连城门都没出过, 免得被人弹劾个‘擅去官守’的罪名。
到天禧元年年末时,京中突然发生了一件很是荒谬的案子。
那是两名巡查皇城的亲从官, 被查出夜宿长春门时,使用钢刀撬开了由他们看护的玉清昭应宫墙壁, 顺利进入后, 便将慎重收于其中的‘天书’,以及各类‘法器’和金银珠宝,都一并盗走了。
此事传出, 市井间众说纷纭, 既有对贼人的惊叹, 也不乏对‘天书’的好奇。
有些对天书一直便半信半疑的人,更忍不住想,若真是天书,定有神奇的地方,岂会轻易被贼子盗走?且贼子如此,就不怕招来报应么?
官家听闻后,即使对造神的热度已降下不少,仍是勃然大怒。
得亏因这两小贼落下破绽太多,不出数日,真相便被查明,二人被捉拿归案。
未出数日,主犯便被判处砍去双手,再示众三日以作警示,最后正法。受到降职或罚铜处分的,还包括一众监管不力的皇城司官和将校。
因案破得快,处罚方式也极凶戾,一时间那些同样对宫观中摆放的名贵物件起了鬼祟心思的人,也彻底没了胆子了。
若是虔诚的信徒,肯定不会有盗取‘天书’、只为拿在手里一探究竟的‘亵渎’举动。
而于贪财的贼人而言,稍微脑子清醒点的,都不会打它的主意——且不说盗取过程就千难万难,单说盗出来后,拿着这批印有官印的财宝,又要如何才能躲开天罗地网,安然无恙地销赃?
有那本事,还不如欺负欺负城中那些富得流油的豪商贵贾呢。
友人们虽都只当趣闻听听,一笑就过了。
陆辞听闻此事时,却不由蹙了蹙眉。
——他隐约觉得,此事会有余波。
果不其然,天禧元年刚过,就在初初迈入天禧二年的一月末,以永兴军巡检主持终南山兴修道观事务的御药使朱能和殿直刘益,就喜气洋洋地上奏宣称,在乾祐山中,有“天书”降下。
此奏一出,朝中三派瞬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为对此激烈抨击的寇准,一为对此大肆鼓吹的王钦若,一为袖手旁观、不置可否的丁谓。
做最终决定的皇帝,态度竟颇含糊。
他毫不犹豫地下诏,命朱能将‘天书’送入京中,神色却很是淡淡,更未提及要再修寺庙,供奉此书的事来。
对这结果,三派自然都不满意。
但跟厌恶天书,尤其在王钦若回京后,就时刻防备着他又借此东山再起的寇准此时的怒火中烧相比,王钦若则要耐心很多,对寇准的瞪视,也能淡然自若地回以一笑。
当朝里人多被这两人的争锋引去注意力时,陆辞却重点在看面色如常的丁谓。
在直接令陷害他未果的周怀政失势后,饶是陆辞认为周怀政已无法有再起之机,但对周边的戒心,却时刻没有放下过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怀政当权那么多年,哪能没几个忠诚的羽?
然后,陆辞最近发现,忠心耿耿追随周怀政的人——
还真没有。
他既无扎实出身,也无家族子孙,势力虽盛在一时,却完全建立在皇帝的恩宠上。
于是要完全衰败,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
且他在宫中行事,向来霸道,聚于其身边多是慕其势的小人,现树倒猢狲散,不去落井下石,他们自认就已经足够厚道了。
但陆辞还是在寇准的暗中配合下,将曾跟周怀政交好的人仔细调查了一通,更将那份整理出的名单给背了下来。
朱能赫然在列。
不过,朱能究竟是何等居心,在陆辞心里,已是次要的了。
单是其欲要勾起好不容易歇了求神拜佛之心的官家,让轰轰烈烈的‘天书’闹剧卷土重来这点,就无论如何无法容忍。
见皇帝姿态暧昧,朝中一时陷入狂乱之中。
对此深恶痛绝的清流中,跳得最高骂得最狠的,还不是寇准,而是孙奭。
这位太子讲师,素来对天书之事秉持反对到底的态度,此时亦不例外,暴跳如雷地在上述中直接指陈朱能为妄言祥瑞的“奸险小人”,要求皇帝立马斩了朱能,以儆效尤。
赵恒不听。
陆辞虽佩服孙奭的铮铮傲骨,但对其上书的措辞,却很是哭笑不得。
有那句“天且无言,安得有书”,哪怕官家有那么点想听的心思,也绝无照做的可能了。
若这么做了,岂不是亲手证明了‘世间并无天书’的真相?
那官家前十几年大费人力财力,闹得举国上下跟着疯魔的‘天书下凡’,不就成了最大的笑柄了吗。
不起反效果,就已经不错了。
官家不听劝,孙奭也不消停,而是一天一封地往上递去。
哪怕字字句句都在骂朱能是个装神弄鬼的奸佞,但对本就心虚的赵恒而言,要套用在自己身上的话,也绝对是合适的。
最后实在不耐烦了,他便将这脾气臭硬、却因士林中极具德望的孙老爷子升了一阶,但把人远远调走,充当兖州知州,还直接委派了个治水的职事。
免得孙奭太闲,离远了仍能不断上书,倒不如让他忙治理黄河的千古难题去。
但在还在观望的大臣们眼里,这一手无异于明升暗降。
既然持反对意见的孙奭倒了大霉,老大年纪被调出京不说,还得做治水的脏累活,甚至是最难取得好成效、吃力不讨好的黄河的话……
一夜之间,与王钦若立场相同的人,突然就变多了起来。
皇帝摇摆不定的心思,仿佛也渐渐朝王钦若这派倾斜。
然而对一身傲骨的清流而言,因反对奸佞而被迫离京,哪怕再有损仕途,同时也是再荣耀不过的了。
于是第二个慨然以身试‘法’的人,就出现在孙奭离京的第三天——一直在寇准和丁谓间基本保持中立,只就事论事的王曾,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早在赵恒头回试图折腾天书时,王曾就列出过五大害用以作劝谏。如今在官场上摸爬打滚这么些年,他骂人骂骨的措辞,洋洋洒洒的大长篇下来,自是更狠了。
陆辞听着,一下就从那慷慨激昂中听出了几分玄机,不禁笑了笑。
跟孙奭的真耿直、指桑骂槐怼皇帝的痛快淋漓不同的是,王曾明显要圆滑得多。
他在折子之中,从头到尾只将朱能这一主持者骂了个体无完肤,却对‘天书’是否属实这点进行春秋笔法,不予切实评判。
对于皇帝,更是只有‘心思仁善’、‘受佞蒙蔽’等痛惜的词句来形容。
官家再听起来,无疑就比听孙奭的句句都带耳光的‘劝谏’,要舒服太多了。
眼见着已经倾向于寇准王曾这头的官家,将让这场吵得不可开交的闹剧得出一个结论时,到了真正那天,却忽然彻底改了主意。
于是王曾被罢去参知政事一职,为尚书礼部侍郎、判都省。
取而代之的,不是别人,正是王钦若。
寇准听得这一结果时,当场黑了脸。
作为被降职的当事人,王曾却是对此早有预料一般,风度十足地揖拜谢恩了。
寇准则只勉强撑到早朝结束后,就将袍袖狠狠一扫,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背后留下的,是略微心虚,却因寇准表现出的桀骜不驯,而脸色万分难看的皇帝。
当看到皇帝愤怒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时,面上带着看似谦逊的微笑,眼底却是松了口气后的得意的新参知政事,王钦若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与林特等人行去。
毕竟林特掌计省,若陛下有意修建宫观以供奉天书,就少不得林特的汇报。
朝中出了如此大事,陆辞尚能一心一意地给太子讲经,赵祯反而心思飘了。
等到课程结束后,赵祯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左谕德,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陆辞虽知他小小年纪,就是个体贴人的柔善性,却不想他这般小就忧国忧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知晓官家做的,并不是有利民生的好事。
他忍住摸摸对方此刻写满了‘沮丧’的脑袋的冲动,微笑着讲起了故事:“不知太子殿下可知道,民间一些猎户,是怎么活捉野猪的?”
虽未亲眼见过,但对野猪的凶狠程度,作为饱读诗书的赵祯,自然不可能不晓得。
因陆辞声音好听,口气又很是温和,他不忍叫最喜欢的左谕德失望,便勉强提起心思,假装好奇地问道:“不是以利器,设陷阱相攻么?”
陆辞笑眯眯道:“臣在汾州任知州时,识得一子,姓狄名青,仅比殿下长两岁,却已有活捉野猪的本事了。”
赵祯听是与自己年岁相近者所为,不免有些不服气。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争强好胜的意识在悄悄冒头,只努力公正道:“一小郎君,纵使天生神力,又如何斗得过野猪?怕是市井间以诈传诈,或是其父辈所为,被安到他头上了吧。”
陆辞笑着解释:“此为臣亲眼所见,可谓千真万确。他所用方法无他,不过先探查得野猪出没之地,旋即耗费十日,挖地数尺,上铺设干草枯枝……”
只不过陆辞有所不知的是,这个叫太子都听得津津有味的‘狄青猎野猪’的故事,狄青设陷阱的最初目的,却非如此。
狄青起初其实是想逮只麂子给陆辞补补身,才将这陷阱挖得这么深,就为困住身形矫健,腾跳厉害的麂子。
结果那么多天的心血,却叫一只大大咧咧地偶然路过、皮糙肉厚的野猪给踩了。
他万分心痛之余,唯有将错就错。
令狄青倍感安慰的是,对这头被五花大绑,用木车送上门来的活野猪,陆公祖也很喜欢。
哪怕为此挨了对方一顿狠骂,狄青也甜滋滋的,在被窝里偷偷乐了好久。
狄青唯一不知道的是,陆辞料定了他不肯收,就将买野猪的钱给交到了学舍里,让学舍里人再用回他身上去。
将这不长不短的小故事讲完后,陆辞向一脸神往的太子最后总结道:“欲猎凶兽,需先令其耗尽精力,力竭而无法伤人时,再出手收之,殿下认为如何?”
赵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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