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柳七这么个小插曲, 不单饱受调侃的陆辞一脸心如止水,看了场热闹的其他四人, 在哭笑不得之余,也不知不觉地冷静下来了。
陆辞睨了毫无自觉地已然彻底放松、正专心寻找着各自房舍的四人,才决定不再同不按常理出牌的柳七计较。
进门的时候,监门官按例对五人的行囊进行了简单的搜查, 倒未要求他们解衣。
未看到有书册, 又核对过五人身份, 不存在有人代笔的情况后, 就痛快放行了。
……怎么跟听说的不一样?
陆辞若有所思,滕宗谅许是看出他的疑惑,主动释疑道:“等到入考场那日, 才会查得更严密些。而解衣搜阅,则被官家认为颇失取士之体,不复为之。”
陆辞点了点头。
在房舍的安排上, 贡院定的是二人一间,排定则按照保状上的来。
陆辞自认不论与谁同住,都颇能相处得来, 因此在去查看排定时毫不着急, 只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倒是其他四人暗暗较劲, 尤其朱说易庶,皆是志在必得, 便无意中加快了脚步。
结果几人聚去一看, 全都大失所望了——五人中唯一一个被分去同生人住的, 不是别人,正是陆辞。
朱说同钟元一间,易庶与滕宗谅一间,陆辞,则与蔡齐一室。
陆辞:“……”
虽是小事,但也多少有些运气不佳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倒不存在丝毫抵触。
虽然不能与相熟的人一起,难免有些小小遗憾,但只要这位将要相处一个多月的短期室友别太奇葩,他也乐意同对方结交一二的。
——要真是让人难以容忍,他也有的是办法对付。
陆辞在钟元的帮助下,将行李放入房中后,随意瞄了眼房间另一侧。
那还空空如也,不见人或行囊,显然来得还更晚一些。
他便不多加关注,出来之后,看同样也收拾好了的另外几人还是一脸恹恹,就忍不住好笑地安抚了几句:“夜里不同屋又如何?白昼不照样能聚在一起么?况且明日就要引试,你们最好还是先去关注一下座次的榜排吧。”
陆辞这一句,成功将几人注意力都引到了正事上去,才不再纠结了。
被官府暂‘借’作贡院的,是前朝的一处官舍。哪怕只在原先的基础上多做了些修缮,也比陆辞原想的寺庙要好的多。
衡鉴堂为考官和吏人之舍,自是戒备森严,陆辞几人更无意靠近那处,以免无端惹上是非。
他们特意小绕了一段路,行过穿廊,路过天井,就找到了大门侧的排次处。
跟分屋时的照顾不同,排定座次时,刻意将保状上的几人分得天南地北,或多或少地也有出于防止熟人间有心传义的目的了。
陆辞和朱说都从柳七处了解过这点,滕宗谅又曾随友应过一回举,对此也清楚得很,唯有钟元和易庶看得有些懵。
钟元破天荒地有些忧心忡忡:“……要是坐错了位置,或是找不到座位,会被当做捣乱的架出去么?”
陆辞笑道:“等入场前搜查过后,自会有监试官领你去座前坐下,你还真不必担心这些。”
钟元这才长舒了口气。
朱说却敏锐地察觉到,陆辞方才一直将目光隐蔽地定在了聚在天井的那一小波人身上,又轻微地挑了挑眉。
他也跟着往那帮人身上瞄了几眼,只是他不比陆辞老练,观察得太明目张胆了些,很快就差点被发现了。
陆辞就在他被对方察觉前,宛若凑巧地拽了他一把,往厨室的方向去:“快到午膳时间了,去瞧瞧吧。”
其他几人不明情况,只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陆辞笑眯眯地小声问朱说:“你看到什么了?”
朱说老老实实道:“一群人……”
陆辞:“确切地说,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朱说一愣,仔细回想片刻,犹疑地点了点头:“不似有欺凌之举。”
陆辞冲他眨了眨眼,给了最后一个提示:“朱弟可曾听说过‘巾箱本’?”
朱说瞬间进入了惯常的被陆辞抽查经义的正经模式,流畅无比地背起了《鼠璞》:“南阳衡阳王钧,手写五经,置巾箱中。贺玠曰:‘家有坟素,何须蝇头细书?’答曰:‘检阅既易,且手写不忘。’诸王从而效之。”
陆辞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一个素来在学业上严谨之至,时刻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不曾有半日松懈偷懒的学霸,怎么会了解一些学渣精通的歪门邪道呢?
陆辞眼皮一跳,默默地拍了拍朱说的肩头:“回房取上你平日最爱的蜜汁肉脯,一起用饭去吧。”
等用完午膳,各自回到房里稍作歇息时,陆辞也闲卧在床上,将方才看到的一幕稍微梳理了一下。
通过那一番观察,他基本已经可以肯定,那十数人是共同敛财,雇佣被围住的那位代为怀挟书册了。
巾箱本即为一些小书坊暗中售卖的一项小发明,专刊经史子集和程文于小板上,专供怀挟之用。
加上一群人聚在某间房里,很容易就引来注意;而围在人来人往的天井,别人哪怕看见了,也只当做是结伴之人在谈天说地,不会轻易起疑。
陆辞在打量他们时,就发现他们还安排了一人,不着痕迹地守在了衡鉴堂的穿廊口,就为防备有官忽然出现。
对雇佣方来说,只要花一些金钱让别人承担舞弊的风险,若能进展顺利,那当然是皆大欢喜;若是被人发现,受罚的也只有挟书的那一人。
而对被雇佣方而言,由于获利颇丰,哪怕大多数士人都爱惜羽毛,总有家贫又自知才学不足怕是难中者愿意铤而走险,要挣这笔外快了。
陆辞当然是不会容许这种群体作弊行为,就此进展顺利的。
——开什么玩笑,要让那一群人靠作弊得解的话,岂不是衬得为备考累死累活的自己像个傻逼?
他当时固然可以直接向监试官揭发,但这样就只会让受雇挟书之人被撵出去,那十几人却能轻易以不知情为由撇清关系,照样可以应试,不会收到丝毫连累。
并且还轻易将自己暴露在了那群人前,之后还得防备打击报复,可谓得不偿失。
因此陆辞并未声张,也不欲让嫉恶如仇的朱说知晓太多,省得对方沉不住气,打草惊蛇。
要捉就得捉个人赃俱获,一个不落,还必须得将自己摘干净了。
那么,得了挟书的那群人,哪怕躲过了检查,在进了巡视森严的考场之后,又要何时才能翻看呢?
陆辞想了想,忽唇角微扬,有了主意。
等陆辞很快布置完毕,再回来时,就见屋里多了一人。
蔡齐正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行李,听得后头传来脚步声,赶紧打起精神,转过身来,先向陆辞拱手一礼:“这位一定是陆辞陆郎君了。鄙人蔡齐,因事耽搁,方才晚到了些,未及问好,还请见谅。”
对方客气有礼,陆辞自然也投桃报李,笑着回礼后,就与蔡齐寒暄几句。
蔡齐的头上已有不少华发,再一问起,已年过不惑了。
这是蔡齐第三次应举,前三回无一例外,全饮恨倒在了解试这步。他闭门发奋苦读了五年,踌躇满志地去准备应解,却因运气不好,赶上了连年诏停贡举。
好不容易等到大中祥符二年开,他又因父亲病逝,要守孝三年而不能去,再度错过了。
蔡齐苦笑道:“不怕陆郎笑话,若是这回再不中的话,家中所剩资财,应也等不到下回,而需为维持生计做考虑了。”
似蔡齐这样因屡考不第而穷困潦倒,不得不改行他业的士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拥有足够的毅力和财力,等到朝廷那并无实职,只聊以慰藉的‘特奏名制’赐予科班出身者,永远只是少数。
说到伤怀处,蔡齐也没了谈兴,陆辞更不欲勉强他,二人便默契地各忙各的去了。
在引试前的这一晚,除了心态最平常的陆辞以外,所有人都彻夜难眠,无法阖眼。
等到天光大亮,巡铺官敲起了铜锣,催促士人们备好物品,挨个进入考场时……
在一个个精神萎靡、衣衫不整、甚至手忙脚乱丢三落四的士人中,容光焕发,始终挂着从容微笑的陆辞,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无比显眼了。
朱说他们也还好,在始终难以入睡后,就点燃了陆辞事前就着他们每人一份、备好的安神熏香,总算睡了两三个时辰。
但始终不比陆辞的精气饱满,从容淡定。
他们只当陆辞是信心十足,却不知对方怀的是‘头回大可落榜也无所谓,只当探探路’的轻松心态,跟彼此检查了一下文房和试纸后,就在巡铺官的虎视眈眈下,于监试官前排成了一队。
见惯士人们走到检查的这步,才在他们公事公办的问询下猛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发疯一样跑回去取的狼狈;以及满头冷汗、手脚发软,问话后恍神半天才回的紧张姿态……
轮到陆辞时,这位面无表情的监试官才终于有了些神色变化。
陆辞微微笑着,将文房和试纸悉数从袋中取出,摊在小木桌上,不疾不徐地退开一步,礼貌道:“有劳。”
等监试官看完,点了点头后,陆辞又很快收好,不耽误身后的士子片刻功夫。
随人入座时还不忘轻声道:“多谢。”
监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并不与他有半句交谈。
——这才像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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