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贵客,接风宴自然不会寒酸。且因韩老夫人信道,之前再怎么精致的饭菜,也是口味清淡,菜多肉少。而这一次,韩邈安排的皆是时兴菜色,鸡鸭俱全,鱼鲜羊美,让人目不暇接。
坐在桌前,甄琼只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活活饿了十多天没见肉的谗意喷涌而出,哪还顾得上旁人?一时间汤匙乱舞,竹筷纷飞,吃的不亦乐乎。
面对这样的吃法,再多客套都是白费功夫。韩邈只坐在一旁,面带微笑,替客人备菜,偶尔还恰到好处的讲解一下吃法,一派让人宾至如归的派头。
待对方吃到肚儿圆圆,明显再也塞不进去饭了,韩邈才笑着问道:“今日的饭菜,可还合道长口味?”
“肉真好吃!”甄琼报以了涕零之色,“韩官人都不知道啊,山上穷苦的很,平日连点油花都见不到,我都好些天没吃到荤腥了!”
长春观这样的大观,怎么会穷?韩邈也在山上吃过席,观里的饭菜精细非常,又有雅趣,比寻常寺院还胜一筹呢。略一迟疑,他试探着问道:“观内竟然如此清苦?那道长平日都做些什么?”
“炼丹啊。”甄琼答的理所当然,“师叔专门给我弄了个丹房,药料也管够,还有自己的丹炉,炼丹倒是方便。就是丹房弟子不能吃肉,唉,一定是嫌弃我们太费钱了。”
韩邈:“……”
等等,他怎么听说炼丹需要斋戒沐浴呢?心中突然有了点明悟,韩邈又道:“那道长是为了炼丹,才着旧衣的?”
甄琼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丹房里又是火又是酸的,衣服天天都要洗,穿新的多浪费啊。”
这种有钱人,当然不会理解他们炼丹的辛苦。一套衣服穿到破烂不堪再换,可是省钱的基本要领!
韩邈顿时哭笑不得,没料到自己这样的眼光,竟然也有看茬的时候。这甄道长在山上过的显然不错,哪用的给他出头?不过人也骗下来了,既然这么好养,他也就不客气了。
面上扬起妥帖笑容,韩邈道:“道长只管放心,既然在府中住下,不论衣食,韩某都会让人安排妥帖,定不让道长操劳。”
不用洗衣服了?甄琼这时候倒是很能听懂别人的言外之意,立刻又兴奋了起来:“丹房安排在哪里?可不能离人住的地方太近,炼丹容易生出毒烟,有时还会爆炸,找个偏僻点的地方就行了。”
韩邈:“……”
不就是炼个丹吗?怎么还毒烟爆炸的,这让人怎么安心放他在家里乱来?到底是此人太实诚了,还是根本不知道做别人家供奉的该如何是好?
几乎花了毕生修养,韩邈维持住了笑容,颔首道:“既然道长喜欢僻静,就选个偏院吧,西院有处倒是合适。”
因此,当甄琼又塞了些点心果子溜缝儿,确定半口也填不下了后,两人前往的地方,就不是之前安排好的内宅庭院了,而改成了韩家大宅最西角的一个小院。独立一进,有三四个房间,两个耳房。面积不大,陈设也简陋的很,但院里一棵树都没,外墙还是用来隔火的风火檐,就算烧着了也不会蔓延到别处。
见到这小院,甄琼双眼都亮了:“此处甚好啊!僻静不说,还有这么多间屋,韩官人费心了!”
呵呵,他就知道这小道不会嫌弃。也算摸到了些对方的思路,韩邈笑道:“院里有厨娘丫鬟,伺候你饮食起居。有什么所需,跟这小厮说一声便可。”
一旁的伶俐小厮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小的安平,道长只管差遣。”
主人都安排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甄琼笑得跟朵花儿一样:“韩官人费心了!”
明明是个不着调的,但甄琼笑起来灿烂率直,半点也不负那好皮囊。见到对方一副要摇起尾巴的模样,韩邈也忍不住笑道:“道长喜欢便好。”
安顿好了贵客,韩邈笑着出了偏院,正准备前往书房,韩忠却急匆匆迎了上来:“阿郎,族老请你过去。”
“哦?”韩邈唇边的笑容微微一变,带上了些讥诮,“来的到是快。”
他回来才几天,这就坐不住了?也好,会一会那茶行的新管事吧。
※
“东家,既然族老都答应了,何不先经营茶行,再谋商行大权?寻那韩邈,怕会有变数啊……”韩氏三房的小院内,一个身着直裰,有些富态的中年人低声劝道。
被唤为“东家”的男子,大概三十出头,身材瘦削,穿着宽袖澜衫,头戴漆纱幞头,唇上还蓄了八字须,颇有些自诩风流的味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三房如今的当家人韩霖。
听闻这话,韩霖冷冷一笑:“肖管事到大宗已经这么多日,那厮也不敢出面说上一句,定是心虚。既然如此,就更要说清楚茶行诸务,不可让个外人占了便宜。再说了,族老都应允了茶行易手,难不成他一个西韩小子还敢闹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肖念话说一半,便叹了口气,没法再说下去。
身为茶行管事,他可是当年西韩的家主韩玉一手提拔起来的,乃是他正经的恩主。如今老主人刚刚病逝,韩邈尚未掌权,他便投靠了别人,已经是背主了,哪还有脸再说下去。只是身为茶行主事,他也是看着韩邈长大的,深知其手腕心计。偏偏韩霖太贪,有了茶行还不够,还要图谋其他。一万弄巧成拙,恐怕不好收拾。
听到这话,韩霖面色更冷,反问道:“莫非肖管事还想着西韩,不愿为大宗尽心?”
“小人岂敢!”肖念连忙否认,“茶行向来是大宗的产业,小人也是替相爷操持营生。”
实在不能怪他骨头软,如今大宗出身的韩相爷可是朝中权势最重的宰相,连官家都是他一手扶上位的。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背叛韩氏大宗啊。
“哈哈,这才是识时务。”韩霖笑了出来,又道,“既然众人皆知茶行所属,叫韩邈过来,也不过是说明此事,有什么可忧心的?你也耐下性子,好好操持茶行。若是能凭借茶行顺利入主商行,吾必然有赏!”
韩霖心底看重的,从来就不是区区一个茶行,而是韩氏商行那偌大产业。当年韩玉能经营,他为何就不能?况且嫡枝和疏宗,从来都不是一个地位,真正的韩氏商号,哪有偏支插手的道理?唯有换成本家操持,族里老人才能安心。当年韩玉不知从商行里捞了多少好处,现在叫韩邈过来,正是要让他明白过来,他父亲一手建立的茶行,都是大宗的买卖。曾经吃进去的,也要给他吐出来!
如今他学业不成,荫补也轮不到了,唯有挣一挣商行的大权。等他彻底折服了韩邈,谋夺了西韩的余财,再以此为根基,扩大茶行,广进财源,方能出人头地,彻底登上商行之主的位置。若是能因商事,让叔父韩琦另眼相看,又何愁三房不兴呢?
想到这里,韩霖那张略显尖刻的脸上,也露出了森森笑容。
※
没让韩霖等太久,族老刚刚传唤,那小子就乖乖送上了门来。看着孤身一人,连个仆从都不敢带进门的年轻人,韩霖只觉心中把握更大,不由挺直了腰背,端坐在叔祖身边,摆出了一副威严派头。
还真是筵无好筵。
看着端坐堂上的几人,韩邈心底已经了然。按理说,茶行这等规模的资产,至少也要三五位族老、七八房当家齐聚,开了祠堂议事才好。现在却只有大族老和三房的几个闲人,还真是打算把自己当成无知小儿欺负了吗?
面上不动,韩邈先上前行了大礼:“孙儿韩邈,拜见太叔祖。”
这位大族老乃是韩相公的堂叔,地位排行在韩氏大宗也是数一数二的。见他恭敬,大族老呵呵一笑:“起来吧,今日寻你,也有些事情。”
韩邈听命起身,规规矩矩坐在了下首,目光明澈沉稳,对三房陪坐那几个,连个眼风都欠奉。狐假虎威摆了这么大架势,却未曾得到重视,韩霖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但是身为晚辈,此刻也不能打搅大族老说话,只得暗暗捏住了拳头。
大族老却似未曾察觉屋中的诡异气氛,放缓了声音道:“如今汝父仙去,你又年轻,怕是撑不起摊子。我同几位族老商议过了,这茶行,就先交给三房的七郎操持好了。”
韩霖应声站了出来:“叔祖放心,侄孙定会悉心经营茶行!”
说着,他颇为挑衅的看向韩邈。韩邈却并未如他所愿,露出惊讶或是痛恨神色,只淡淡颔首:“全听太叔祖安排。”
就这么认了?一听这话,韩霖心头不由一喜,脸却沉了下来:“这茶行虽然交还了大宗,但是西韩执掌这么多年,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是不是该一并退还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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