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下的沟渠, 跟寻常人想的并不一样。蛇鼠乱窜, 污水横流的地方虽然不少,但也有些地方, 平整的跟街面相差仿佛。一行行的火把昼夜燃烧,地面铺了砖石,高高垫起, 可以并行三四人的宽敞通道汇在一处,构成了巨大的洞窟。在里面置些家具, 摆上桌椅,就是个栖身之所。
各色黑货四下流通, 吃食, 票据, 珍宝,乃至兵刃, 有钱就能买来。还有和拐来骗来的小娘,可以任人消遣。偏偏沟渠纵横,没个引路的,连洞窟所在都探不清楚。犯了事的往里一钻,可不就是个“无忧洞”吗?
只是住起来再怎么安逸,牛三也不喜欢。洞中无日月,照不到天光, 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空气又潮又湿, 初春时节, 冷的入骨, 腰膝时时发痛,还有若有若无的腐臭味萦绕周身,简直跟呆在墓中相差无几。
若是平日,牛三只在洞里交个货,玩上两天就出去了,偏偏现在,他被困在了此处,寸步难行。
“都怪你这丧门鬼,掳个女娃也会失风!”一个面黑汉子,进了洞窟就对着牛三破口大骂。
牛三专做拐掳买卖,手段极是高明,人送外号“拍门鬼”。然而现在,无忧洞里的贼人们见他,都要骂一句“晦气”。若不是因为这衰人,这一个多月时间,怎会如此难捱?
牛三陪笑道:“小弟这不是碰上了硬茬嘛。上面的通缉可消了?”
那黑脸汉子啐了一声:“消个屁!就该把你送去开封府了事!”
这下牛三可就噤若寒蝉了。实在是局势逼人,容不得他不伏低做小。
上个月元宵节,牛三好不容易弄来个容色不错的小娘,还是商贾人家的娃儿,不怕被人惦记。谁料回程竟然被人看破了,逼得他扔了货,逃回了水渠。回来之后,他还恨恨打算,过不几日,去买个消息,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坏他的好事。说不得也要喊几个兄弟,闹他个鸡犬不宁!
谁料第二日,城中就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那苦主竟然不依不饶,跑去报官。牛三请了几个胆大的,想去寻那苦主“谈谈”,却发现对方家门外守了开封府的衙役。牛三不甘心,又花了大价钱,打探到了撞破他好事,还画了通缉像的究竟是谁。不问还好,一问当真下了一跳,竟然是鼎鼎大名的韩白糖!
韩家的香水铺、玻璃镜铺再怎么红火,也不比白糖人尽皆知。仇家好寻,这仇却不怎么好报。正想要不要干一票大的,韩家门外就安排上了禁军。这下别说是牛三,就是无忧洞的几个大头目,都吓了一跳。稍一打听,发现这韩大官人,竟然是韩相公的族侄。虽说京里的相公换来换去,没个定数。但历经三朝,为相十载的,着实不多。哪个敢小瞧了?
至于那个跟韩大官人关系匪浅的凌霄处士,倒是没有多少人在意。一个制灵丹的小道,又有什么可怕的?
局面如此,做人牙生意的头目就下了严令,把牛三关在了无忧洞中。没把他杀了沉河,或是直接送去官府,不过是看在那一手来钱的绝活上。然而拐子在无忧洞里的地位本就低,现在又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寻常人哪会给他好脸色看?
可是事出了,还能怎么办。只得认命了。
现在只能盼着时日久了,那些衙役、禁军们烦了,把这事揭过算完。犯下“略卖”重罪,逃到哪里,都没法安身。被抓就是个绞立决,牛三可不敢轻易离开无忧洞。
下面虽然住的安稳,花销却也不少。每日吃用都极为耗费,这几日他连小娘都没钱玩了。若是能出去,得尽快再弄件货回来才行……牛三边想着,边长叹一声,蜷回了被窝。
洞窟太冷,都没法睡安稳了。牛三正辗转反侧,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了隐隐雷声。
他一下翻身坐起。怎么回事,难道是地震了?!
去岁京师地震,可让他们这些住无忧洞的吓了一跳。好几日都不敢在洞里住,生怕被埋了出不来。可是身边也没觉得有震动啊?莫不是春雷太响,都传到地底了?
正发着呆,就见一群人冲了进来,卷起细软就往外跑。牛三唬了一跳,赶忙抓住了一个:“阿兄,这是怎地了?”
“肏娘的拐儿,都把官兵引来了,还敢拦爷爷!”那黑汉毫不犹豫,甩了他一个耳光。
官兵?什么官兵?牛三被打蒙了,跌倒在地,看着人跑了出去。愣了半晌,才一个激灵跳将起来。
来人抓他了!竟然来人抓他了!这下水沟渠建了百年,最严的时候,也不过是封了外渠口,哪有官兵进来抓人的?他不过是拐了个商户的女儿,哪值得花费这样大的气力?
浑身冷汗直冒,牛三立刻揣了细软,跟着人流逃了出去。这时候外渠口说不定都被封了,往外跑反倒危险,还不如钻到水渠深处,说不定躲藏几天就了事了。
牛三的脚力很是不差,跟着一群人,七拐八拐,绕进了一条支渠里。这边的洞窟只能藏个七八人,此处地面不是很湿,可蹲可坐,只要有吃的,藏个三五日不成问题。那些官兵剿匪,又能坚持多久?说不定明日就散了。
黑暗中,牛三听到身边人低声嘟囔:“这群兵卒,可是有法术的……”
“什么法术?”立刻有人紧张问道。
“听说是神雷术!电闪雷鸣的,端是骇人!”那人声音都有些发颤,哆嗦着道。
“神霄派的仙长也跟过来了?”会雷法的,多半是神霄派的。难不成为了抓人,还派了个道士跟来?
“谁知道呢?唉,也不知出了什么样的大盗,值得如此下力……”
几人窃窃私语,听得牛三脊背都凉了。他突然想了起来,自己得罪的那个韩大官人身边,是有一位凌霄处士的。而此子有个诨号,人称“雷霆真君”!
他脚下发软,悄无声息的挪开了,向着众人身后溜去。此刻绝不能让人发现了,说不好就要把他献出,让那雷霆真君息怒。
真是流年不利,只是个女娃,怎地能引来如此大的后患?
牛三对无忧洞颇为熟悉,脚步又轻快,不多时就奔出了几道街的距离。雷声几不可闻,周遭也没了人声。一身臭汗在污水里泡过,早就冷的打颤,此刻又累的两腿发软。他谨慎的躲进了一处墙角凹陷的地方,想要喘口气。
刚刚顺平了呼吸,一阵不算大,却也绝对不小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牛三一下就提起了心神,用力往阴影处藏了藏。
那脚步声太沉,绝不是无忧洞里的住客!这边都没雷响了,怎么反倒有了兵卒?不行,此刻已经逃不掉了。他藏身的地方足够隐蔽,火把照着也未必能看清。只要能屏住呼吸,就能逃脱……
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牛三咬紧牙关,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盼搜检的兵卒能略过自己,直接往前。谁料那让人胆寒的脚步声,在百来步外停了下来。牛三眯起了眼睛,看向那火把摇曳的地方。只见有个兵士从怀里摸出了个棍子,直直举了起来。
“嗖”一声轻响,一颗星子飞到了跟前,悄无声息的爆开。那光亮刺的牛三魂飞魄散,也不顾酸痛的双眼了,飞奔跑了起来。
“前面有贼人!”
呼喝声自背后传来,牛三又哪里敢停?闷头向前狂奔,两眼净是金星,他也顾不得辨认道路了,一头扎进了另一条沟渠。是雷霆真君!雷霆真君跟来了!他绝不能让人抓住!
慌不择路,牛三一头撞进了另一个洞窟。稀里哗啦,一片抽刀声响起。
吓得一顿足,牛三抹了把脸上的泪,结结巴巴道:“孙爷,是我,牛三啊!”
只见洞中,十来个壮硕的汉子,围在一个面白瘦削的男子身边,周遭还蜷着十来个小的,捆的结实。不正是他经常打交道的“白面鬼”孙大富吗?无忧洞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了,跟不少暗门子都有来往,是个杀人越货的强人!
“丧门鬼?”孙大富见到牛三,牙都快咬碎了,一把抽出了腰间短刀,架在了他颈上,“你这引来了官兵的贱种,还敢在老子面前露面?”
“孙,孙爷……”牛三腿都抖了,“有话可以等会说,外面有追兵……”
“什么?”孙大富惊了,立刻着人趴在底上细听,果真远处有脚步传来。
“你把官兵引来这里了?”他恨不得直接砍了这鸟厮,怒声问道,“有多少人!”
此刻再逃,已经来不及了。亏他们找了个偏僻地方,没想到还是被人追上了!都怪这丧门鬼,若不是他,岂会陷入如此险境?!
“孙爷饶命!我哪敢带人上门?那群官兵应当只是探路的,只有五六个,人不多的!”牛三哭着叫道。他已经回过味来了。方才跟上来的人,确实不多,至多六个,一定是派来探路的!
就是那照出他身形的星子,也不过是稍稍亮了些,没有什么雷音,定然只是个符箓,不是雷霆真君本人!若是如此,他们这边可是有十来个悍匪,应当还有走脱的几率……
趴在地上听音的手下,也对孙大富点了点头。姓孙的也是个狠人,立刻道:“兄弟们跟我守在洞边,等人进来,给他包个包儿!”
这洞窟只有中间一条道,若是藏在墙边,确实能出其不意,打个埋伏。这群人都是略卖妇孺的惯犯,哪个不是亡命之徒?立刻分作两帮,守在了墙边。
火把都已熄灭,人人嘴里都叼了木棍,半点声响也不会发出。唯有洞口,有隐隐的火光照了进来,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眼看都能看到人影了。
牛三牙关咯咯,抖个不停。他没敢说这些人会仙法,反正符箓也不太厉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正想着,就见一个圆滚滚的球儿掉了进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还没看清那是个什么物事,一道刺目白光,在洞中爆开!
“啊!!”牛三惨叫了出来。若方才的光像是星子,这玩意就像烈日突然在面前炸开。然而他的叫声,没人能听到。与那白光一起响起的,还有让人腿软的雷声,就像天神震怒,把一道神雷劈在了众人身边!
牛三一下就跪了下来,双目似盲,泪水横流,耳中嗡嗡作响,连身边人的嘶吼都听不清楚。因此,他也没看到,随着那圆球,又有个竹筒扔进了洞里。“噗”的一声,灰白烟雾腾起,笼罩在了洞穴中。
牛三咳了起来。一股辛辣的、浓烈的气味窜进了鼻腔,刺的他咳嗽连连,鼻涕眼泪流的厉害了,身上开始发软,气都喘不上来。这一定是神雷符的效用吧?他是中了咒啊!
浑身瘫软,牛三跌在地上。几个悍匪,却不愿罢休。边咳边喘,孙大富用手在脸上乱抹了几把,拿着刀站了起来:“快随我杀,杀出去……”
几个手下挣扎着举刀向前冲,他却一个转身,就要向后逃。谁料一声破空声传来,孙大富只觉背心一痛,踉跄两步,栽倒在地。
几个着甲的身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个个都用黑巾蒙着面,说不出是威武还是阴森。看到想逃的,就有人持弩攒射,对于那些举刀想要顽抗的,则端起长槍,狠狠戳进肚腹中搅上一搅。不多时,就没一个人能站在原地了。
此刻刺鼻的气味已经散尽,为首的禁军扯下面巾,大声道:“贼人都制服了,还有孩童,着人来救。”
又等了片刻,更多的兵士涌入了洞窟,救人的,抬尸的,捆贼的,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
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闲下来了,甄琼这几日都窝在家里,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劳逸结合,很是快活。这天刚刚起床吃了午饭,就见韩邈带着个人走了进来。
“府尊怎么来了?”甄琼站起来,好奇问道。
吕溱满面喜色,双手作揖,对着甄琼行了个礼:“处士当真守诺!禁军在下水渠大索五日,擒人三千,救出妇孺一千二百余。”
“竟然有这么多贼人!”甄琼震惊了。全东京城的贼匪都夺进下水渠了吗?
“倒不都是贼子,还有不少流浪失所之人,怕是要安置在养济院里了。”吕溱长叹一声,“这两日大理寺还在审案,除了斩立决、绞立决的外,罪名轻些,估计都要流放岭南。”
韩邈微微一笑,倒不奇怪这安排。岭南那些新开的糖庄正缺人呢,这些还能干活的丁口,自然不能放过。
甄琼却不管这么多:“我的掌|心|雷当真管用啊!”
看着那小道兴奋的笑脸,吕溱也笑了起来:“雷霆真君的威名,当传遍天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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