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08

    十一月下旬，正是正午时分，太阳冲破厚重的云层，投射下冷冽的光。

    姜好历经护照大关，终于进入了吴淞口码头。

    码头的水比她想象的更加浑浊，从浑黄的海面往前望去，一艘十几层的巨大船舰映入眼帘，这便是她即将登上的海洋量子号。

    初次乘坐游轮出行的姜好，忍不住停在远处仔细打量起来。

    乍看之下，尚不能感受到巨轮的庞大，但当她拿出手机，发现需要再后退才能框住全部船身时，她才清晰的体会到什么叫“最邮轮”。

    姜好举着手机将自己慢步靠近的视角录成小视频，十几层巨轮近在咫尺，海船的影子消失泰半，它看着反而像一座钢铁大楼，恢弘而威严。

    她轻叹一声，发布了一条微博：

    “@姜咸鱼：土包子登船了[视频链接]”

    恰是此时，手机开始叮咚叮咚疯狂叫嚣，顶端不断闪现周小财的信息——

    【姜姜姜姜，你到码头了吗？！】

    【找到行李托运的帐篷了么？这里的工作人员说英文还是中文？如果是英文的话，我们可以接语音，我来帮你翻译！】

    【办完托运一定记得去办船卡和绑定信用卡！】

    【姜姜你理我一下！都怪我太没用，出发前一天摔断腿，sorry！sorry！呜呜呜我用断腿给你跪下了ORZ】

    是的，姜好的第一次出国之旅，因为周小财忽然负伤，她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出发。

    她的确没有任何经验，语言也全然不同，但这趟日本之旅她已经准备和期盼太久，微博通知也早已发出。作为一个27岁刚红起来的博主，姜好无路可退。

    她轻轻叹气，指尖飞速掠过键盘：

    【你都摔断腿了，不用再跪拜，平身吧！】

    【2号帐篷就在我面前，马上就去托运行李，安啦，我今年27不是7岁，可以自己搞定！】

    【翻译软件和地图都下载了，有问题我会联系你，好好养病，等着我和礼物=3=】

    回复完周小财，姜好才步履匆匆地进入办理各种手续的帐篷。

    内里比想象的更加混乱，领队呼唤跟团游客，老人孩子数不胜数，自由行的家庭大声聊着天。

    姜好微怔，才发现游轮上并非自己所幻想的外语语境，至少现在不是。但正是因此，一切也没有她所想的那样艰难。

    登船的中国游客很多，她很容易地就问到了排队的各个窗口，手续办理之后，她又跟着工作人员和人流的引导，糊里糊涂地就通过了海关入检，待醒过神来，姜好已经站在了游轮的第五层。

    头顶是船内特色的蝴蝶墙，周围是陌生而嘈杂的环境，外国工作人员打身边经过，用英文同你问好。

    姜好心底终于滋生出紧张，她下意识在人群中摸出手机，然而，看见的东西并不能让她稍许放松。

    得知她已登船，周小财提议她现在就开直播，万千粉丝的呼声更是强烈。

    姜好握紧手机环顾四周，当那些中英对照的店招和路牌映入眼中，当外国游客渐渐多起来，她决定——

    先回房冷静冷静，然后和周小财从长计议。

    姜好摸索良久才找到电梯，客房都在六至十三层，或许是双十一中奖的缘故，她的房间在11层。

    当她踏入内舱时，迎面走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小哥，小哥嘴唇一张，姜好便知道事情不妙了。

    “Sorry madam，you can’t……room……we……room。”

    这是姜好能听懂的全部内容，她能猜到房间出了什么问题，但因为小哥语速过快，她没能听懂最关键的那个单词。

    姜好心跳加速，双拳不自觉的半握。

    “呃……sorry，”她回得有点磕磕绊绊，“Emmm……I I don’t understand。”

    她觉得自己像在做现场口语考试。

    然而，这样沟通不利的游客，工作人员仿佛司空见惯。

    金发男人了然一笑，十分友好地解释：“cleaning！clean room。”

    姜好恍然大悟，原来后半段她没听懂的单词，居然是简单的“cleaning”！

    她羞愧得面红耳赤：“OK，OK！I know！Thank you！”

    她没脸再多呆一秒，转头灰溜溜地跑走了。

    刚发生这样窘迫的沟通事故，姜好一时不敢进入任何餐厅和游玩设施，她一路疾步走到船尾甲板。

    她扶着栏杆，望向海面，平复一瞬后还是没用地拨通了周小财的电话。

    “怎么姜姜？”周小财的语气满是担忧，“发生什么事了吗？”

    姜好心中防线一垮，对着朋友吐露心声：“小财，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啊，刚才我想去房间，结果被人拦住。”

    “然后呢？”

    “我居然没有立刻听懂‘cleaning’这个单词，丢脸死了……”

    “……”

    周小财愣了一愣，才又说：“宝贝，不要害怕！我们毕业都多少年了啊，平常工作根本用不上一个单词，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很正常！你只要记住‘how much’，‘can I try’，然后勇于开口就可以了！”

    姜好却愁苦地望向远方：“我自己丢脸习惯也就好了，但是小财，我直播该怎么办啊？”

    无法正常沟通是最致命的弊端，无论于旅行还是直播而言。

    沟通不利意味着不能了解当地的风俗文化，甚至会影响正常的衣食住行，姜好无法想象自己向粉丝直播自己的蹩脚英语。她相信，没人愿意看主播自说自话，更没人想看主播在国外尽和中国人打交道。

    这一刻，姜好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庸，她深受打击，所以才颓然地找到了最亲密的朋友。

    “没关系。”周小财永远乐观，她安抚地道，“姜姜，粉丝大多数也和你一样，他们也都是普通人。你就展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吧，因为装肯定是装不长久的，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呢？”

    姜好蓦地一怔，内心有些回味过来。

    自从中奖以后她似乎总想要表现得完美，但她忘了自己原本就是不完美的普通人，她恍然，就算中奖也不可能让人一夕之间全然蜕变。

    自己已经选了这条路，如同从前工作之初，丢脸总是在所难免的。

    “小财，我明白了，谢谢你！”姜好心中重压排解，语气恢复轻快，“先挂了，我今晚就直播！”

    “Pay attention please……”

    姜好正准备收线，邮轮广播突然插播注意事项，现在的她连“clean”都没法一下听懂，这条广播当然也像四六级的听力考试，形同天书。

    “小财！小财小财！”

    她疯狂呼唤朋友，耳畔传来的却只有忙音。

    “Oh，no！”姜好手忙脚乱回拨，“好歹帮我听完广播再挂啊！”

    广播还在继续，周小财那边却不知是否遇见什么突发状况，没有再接起电话。

    她正着急，后侧忽然传来一道低喑的声音：

    “没什么大事，通知去救生演习。”

    姜好回头，撞见一张英俊的面孔。

    男人眉目端正，眼中有神，五官没有哪一处特别出挑，看着却又通通恰到好处。他斜依在围栏玻璃上，穿白衬衣、黑西裤，指间夹着香烟，手指修长好看，神情略为懒散。

    看香烟燃烧的程度，不像是刚来，姜好想到自己方才的表现登时有些紧张。

    男人像看透了她的想法，吸了口烟解释：“这里是吸烟区，你下次和朋友通话可以选在房间。”

    话毕，他直立身体转身要走，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又道：“演习的通知会再中文播报一遍，也不用着急。”

    几乎就在男人离开的同时，整艘邮轮回响起熟悉的中文播报。

    姜好怔怔目送男人背影，才恍然——她刚才和周小财的谈话都被别人听走了啊！

    不过，这人的语气听着是正常的客气疏离，他虽然看着出身不凡的样子，提醒自己时倒也没有轻蔑之气。

    她一时间不敢确定，对方究竟有没有将自己和中国锦鲤联系起来。

    救生演习的环节，姜好在登船前就已经知道，她一边前行一边思索着方才的事。

    最终，她确定对方没认出自己，因为她实在太普通了。即便摇身变成红人，她也只是里面最平庸的一个，况且她只上镜过一次，就连办护照时都没被认出，在游轮上几率就更渺茫了。

    姜好确定自己不至丢人于此后，安心地加入了救生演习。

    演习非常简单，就是告知了逃生路线以及一些注意事项，倒是游客聚集起来，让姜好发现这艘邮轮始终是中国人的天下。

    渐渐地，她也没有那么紧张，在演习结束后也积极参观起整艘邮轮。

    攻略上的餐厅、表演厅、各种设施一一在现实对上号，姜好在发现船上大部分地方都标注了中文后，对于晚上的直播总算踏实许多。

    傍晚，天际染上红晕，邮轮轰鸣起航。

    姜好也差不多逛完十六层甲板，脚步轻快地走向房间，她对今夜的直播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

    进房后她先拆开行李，给自己补了个妆，旋即便立刻研究移动WiFi。

    有了上次的直播，姜好很快就搞定了准备环节，她闭眼深呼吸之后，于六点准时进入了直播间。

    “海洋量子号”的吸引力还算不错，虽然距离她中奖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但此时此刻直播间仍然瞬间涌进五位数的观众。

    “Hello，大家晚上好，游轮现在已经启航了，这里是我的房间！”姜好开门见山，举着自拍杆在船舱转动起来。

    【等等！右边的海看着怎么有点假？？？】

    【……还真是，有点像电子屏幕】

    【锦鲤你不会找了个LED屏骗我们吧，你是不是错过了登船时间？！】

    【是啊，还有小财呢，不是说要和你一起豪华游么！】

    观众比她想象的更加敏锐，姜好索性打开房间门，给了房间一个全景：“是这样的，量子号免费提供的是内舱房，这种房型我查了下应该都在游轮靠里的位置，没有窗，但特意弄了这种LED大屏幕来实时直播外景……”

    弹幕恍然大悟，不少人称赞邮轮公司有想法有趣。

    姜好举着自拍杆出了门，边走边解释：“至于小财，她昨晚摔伤了腿，现在应该正在医院拿电脑加班呢！所以，这次大家只能跟着我这个英语三级水平的土包子，来感受邮轮行啦。”

    粉丝大呼刺激，弹幕满屏问号和“666”。

    周小财说得果真不错，她这样莽撞的境况，其实和大多数初次出国或从未出国的人一样。

    因为真实，所以具有吸引力。

    开着直播，姜好便没有选择餐厅，而是又带着观众们参观了一遍游轮。

    “这家的分子料理很多人推荐，我打算明天中午人少一点再来！”

    “北极星全景观海和IFLY飞行项目都超多人推荐，不过北极星不能预约只能现场排队，所以我打算明天一早来，到时候咱们开个直播闲聊怎么样呢？”

    “冲浪？哎哎，大家宽容我这个胖子几天吧，游轮上有健身房，我决定每天去跑几圈，等返程瘦几斤我一定向大家展示泳装！”

    ……

    此刻，姜好下午提前做功课的优点就体现了出来，直播间的她不像游客，倒像个导游在为大家尽心尽力地介绍着海洋量子号。

    起初，大家都还很兴奋，渐渐地，特别的几个项目介绍完毕，餐厅和购物点都千篇一律，热度便开始逐步下滑。

    姜好明白，旅游博主肯定免不了“亲身体会”这个环节，大家想要看你去做，而不是纸上谈兵。

    她沉吟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说：“量子号差不多就是这些啦，接下来才是我们今晚的节目，我打算去赌场逛逛！”

    姜好眸光微闪，抿唇笑道：“赌场在游轮驶入公海时就会开放，现在时间正合适，不如大家来猜一猜我能不能赢钱？在猜中的锦鲤池中选一个送礼物吧！”

    她一个人直播到底有些局促，游轮介绍至此已是极限，语言受限她不敢去别的地方，只好扬长避短选择赌场。

    毕竟，现在的一切，都是乘运而来，赌博本质与运道无二。

    果不其然，她此话一出，直播间的氛围再度炒热。

    赌场合法开放的地方总是人山人海，半封闭的邮轮之上更是如此，虽是饭点，赌场里仍旧摩肩接踵。

    船上的赌场不大，许是刚开放的缘故，姜好举着自拍杆竟也成功进入了赌场。当老虎机、推币机、赌桌极其旁边的荷官录入直播间，观众们直接high了——

    【我靠？我还担心主播举着手机会被拦，结果居然就这样被放进去了？】

    【锦鲤我要下注！我不要奖品，我送一艘游艇入股可以吗！】

    【哈哈哈哈我也要入股，我出一个火箭！】

    【这……众筹赌博Σ( ° △°|||)︴】

    ……

    原本，姜好第一次进入赌场，又拿着拍摄设备内心很是紧张心虚。但因为网友们幽默的鼓劲，她不禁也抬头挺胸，多了几分底气。

    然而，随着镜头流转，本该讨论赌场的弹幕，却画风突变——

    【咦！前面赌桌上的是不是年哥和晨晨啊！】

    【我也看见了！还有环姐！】

    【天呐，肯定是他们，前几天他们不都在说有个游轮轰趴＋日本游吗？？？】

    【真是网络姻缘一线牵啊，锦鲤你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环姐？！

    姜好心中一震，立时顺着弹幕引导的方向看去，一张精致小巧的脸映入眼帘，正是她曾真情实感follow过的网红博主！

    环姐的微博ID叫“还珠十级鉴赏家”，最初刷的还珠段子特别有趣，后来却是因为美妆教程走红，粉丝暴涨之后又开了淘宝店，可谓网红标准发展路线。

    姜好是在大学毕业季关注到环姐的，那时她面临求职，正是急需化妆技术的时候。环姐的美妆教程囊括基础到高阶，她也曾对照视频一笔一画学过，虽然成果不咋滴，但环姐也算是替她打开了化妆世界的大门。

    后来，环姐开始卖衣服，姜好也刚刚步入社会。那几年她比现在更穷，拿着一两千的实习工资，环姐店里的衣服平价又好看，简直救她于水火之中。

    即便姜好彻底成为丧班族，她也依旧会阅读环姐公众号推送的文章，她看着环姐因为玩游戏认识了主播年哥，又看着环姐通过年哥认识了营销号晨晨。

    姜好不曾想过，她仰望过的人，会突然离自己这么近。

    环姐他们不愧是资深网红，弹幕俨然已经被他们的粉丝所攻陷，不断有人希望她过去打个招呼。

    可是，她认为这样贸然过去太失礼，同时，她也害怕给自己喜欢的网红留下钻营的印象，一时立在原地踌躇不前。

    “No，lady，”犹豫间，她身后杀来一位工作人员，“No photo！”

    姜好懵了一瞬，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收起自拍杆和手机：“sorry！sorry！I don’t know！”

    周围不少游客侧目，转瞬，她又被打回原形。

    但正因为她过于慌乱，反而引起工作人员的怀疑，小哥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旋即又开口说了一串她压根听不懂的单词。

    这句话过于复杂，以至于姜好完全听不懂，她只能涨红着脸连连说：“sorry，I don’t understand。”

    她拜托小哥语速慢一点，用词简单一点，然后自己疯狂掏出手机要现场翻译。

    而小哥看她拿手机，语调也愈发激动。

    就在姜好快急得落跑之时，一道天籁拯救了她。

    “Excuse me，what happened？”

    下午在甲板抽烟的白衬衣男人再度与她偶遇，他立在她身边，以流利标准的英语和工作人员沟通起来，他从容不迫、不疾不徐，不像在解围更像是在和小哥闲聊。

    游轮并不大，赌场刚开放，男人看着也像是会来小赌一下的人。分明是合情合理的偶遇，可姜好却忍不住偷偷去打量男人。

    一天之内，她在这个人面前丢脸两次，窘迫在所难免，可同时她也心存感激。天知道，男人的从天而降，替她打散了多少凝重尴尬的气氛。

    姜好满脑子胡思乱想，不成想男人已经沟通完毕，冷不丁转首看向了她。

    四目相对，她如同被抓包般，直接从脸红到了脖颈：“请、请问他刚刚说了什么。”

    “那里可以兑换筹码。”男人一手抄兜一手替她指明方向，仿佛对姜好这样的打量习以为常，“刷房卡或美金付现。”

    姜好连连点头：“啊，好的，谢谢！请你帮我告诉他，我现在就去换！”

    闹到这个份上，她不玩根本不好意思走了。

    男人只微微颔首就要离开，环姐却在这时走了过来，她疑惑询问：“老陈，你朋友么？”

    闻言，姜好身体不自觉紧绷起来，内心的情绪变得些许复杂。

    她忽然离环姐这样近，在紧张的同时居然也有些期待。虽然和这位男士根本谈不上朋友，但他也算是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她心底深处竟有些期待能借此与环姐说上几句话。

    男人却移开眼，只淡淡说了句：“没，一个举手之劳而已。”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也不再逗留，两人又结伴往赌桌走去。

    姜好目送环姐和这个年轻却被称呼为“老陈”的男人的背影，心中一时无限好奇与惊讶，原来，他竟然是环姐的朋友吗？

    正疑惑——

    前面的环姐忽而回头，目光中竟也带了些许探究。

    四目相对，环姐先是微怔，旋即对着她礼貌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