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澜生不知这话如何反应, 他怔怔望着安锦南。
丰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原本不应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女人。
他前半生大多时间, 除了念及阿言, 便是考虑他的家族,他的产业,考虑如何替远在京城的父亲铺路, 如何维系好父亲作为“孤臣”的贤名……
对丰钰, 从一开始他就怀着不纯的目的。他心痛阿言的遭遇,也想试探自己如今的能力, 所以他大着胆子, 将主意打到了安锦南身上。
他以为,一个被驱离出京城而又手无兵权的闲散侯爷, 不过便是强弩之末,瞧着威风, 其实内里中空。
他想知道, 自己如今实力如何, 是否有机会,举家进京搏上一搏……更远的路他已谋算过了,安锦南在京城仇家众多, 他远避盛城, 怎知不是避祸?
淑妃因谋害皇嗣而死, 皇上早已厌弃恨极安家, 他以为他出手, 神不知鬼不觉, 亦无人会替安锦南这龟缩之人出头……
万万不曾想过, 安锦南兼了盐政!原来他从未失宠,他仍是今上信任的宠臣。
可他自己,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族插手地方盐务一事,更是不想安锦南查知。他得保住父亲的名声,保住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
这样的大好局面,怎容安锦南打破?
且……他想证明,他自己比安锦南强!
他越发想除去安锦南,疯狂的想。
可……这可笑的好胜心,是源于什么……
他自己都说不清……
此刻,从安锦南口中得知他曾求娶过的女人,即将嫁与安锦南为妻。
他以为在阿言的囚牢中,他的心已经痛极至麻木了。
可这丝丝缕缕的滋味是什么?
他发颤的指尖,冰凉的身体,是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觉得面前的安锦南,好生可恶。
他是在笑么?笑他的无能?笑他彻彻底底的败了?
应澜生垂头,视线落在面前的红帛上面。
大红烫金的帛上,笔力遒劲银钩铁画般的字迹。
安、丰,两个字亲密的挨在一起。
透过这浓稠的墨汁,他似乎看见,丰钰那张清冷的脸,贴靠在安锦南的肩头……
她那样倔强的女子,小鸟依人之时,会是什么样呢?
应澜生攥了攥手掌,又松开。半晌,才苦笑道:“侯爷……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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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在不曾得到当事人应允的情况下,被订了下来。
应澜生的求婚他们乐于听从丰钰的意愿,可对象一旦换作安锦南,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丰钰房中人来人往,远近亲友几乎踏断了她的门槛,无外乎恭喜,凑趣,叙旧,攀亲。
她从不知,原来她有那么多的姊妹知己,那么多的兄嫂叔伯。
丰钰依旧过自己的日子。清晨便去丰老夫人处诵经吃斋,回屋后便是伺弄花草,或是拿些话本子瞧。
午后她会去丰庆房里待一个时辰。
不为旁的,只为坐在闷得人头晕脑胀的充满药味的屋中,笑着给父亲喂食汤药,顺带回忆一番母亲病中的情形。
说得越多,她便记得越清楚。说得越细,丰庆的脸色便越难看。
他衙门的差事已经做不得了,郎中来瞧过,说是还能说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有时丰钰在想,丰庆如今这样子,算她作孽么?
可药是在客氏房中一点点给他用的,他若不是耽于那种事,非要勉强行之,又会病的这般重么?
不管是不是造孽,丰钰都不后悔。
她从没想过要他的命,她甚至还会努力的、出钱出力地供养他,让他好生养着,长命百岁才好。
她要每天说上几件关于母亲的事,叫他时时刻刻记得,他今日之果与母亲当日的痛楚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一个对儿女无情,谋害发妻的恶人,他配得到同情么?
其实丰钰自己也知,她骨子里根本和他一样!
她甚至更恶劣。她对自己亲父下手,比他还毒!
丰钰喂完了碗中的药,拿了手帕替丰庆擦了嘴角,放下帐子,温声道:“阿爹好生休息,我去瞧瞧杏娘。”
近来,人人都知她待杏娘极好。
本因杏娘和丰庆的事有关联,丰大太太等人打算暗中处置了杏娘。如今因着她高看杏娘一眼,认了杏娘失去的那孩儿,杏娘姨娘的身份几乎给默许了。反正,如今二房没有主母。
客氏不过是个被关在房里不见天日的待罪之人。
与她一同被禁足的,还有丰媛。
专有个嬷嬷守着丰媛的屋子,可以在西府内行走,却不能外出一步。
丰媛无法送信给外祖家,也无法得见母亲,她明显地消瘦了许多。父亲不知为何,每每不愿见她,更不肯听她替母亲求她情,她和客氏身边的人,都给丰大太太关了,手中没一个可用之人。她孤立无援,手足无措。
如今府中人人都在讨论丰钰的婚事,都说,大姐姐要做侯夫人了。据闻,当年在宫中,身为宫女的姐姐,就与那大名鼎鼎的嘉毅侯有过一段情缘。
又有那添油加醋之人,将两人关系描绘成一段可歌可泣的绝恋。
丰媛一开始听在耳中只觉得烦,如今,她忽然燃起希望。如果丰钰能替客氏说上一句话,丰大太太敢不给她面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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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媛来的时候,丰钰正和杏娘说话,见到她来,丰钰止了话头。姊妹二人来到廊外,丰媛垂头默默流泪,许久,才纠结而艰难地拉住丰钰的手。
“大姐姐,如今……只有你能替阿娘说句话了……”
丰钰冷嗤一声。是么?
她凭什么?
当年她被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几番情况危急几乎丧命之时,可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客氏可有怜她凄惨,肯放她一马?
凭什么她们走到绝路,就有脸来求她?
丰钰笑了下:“媛儿,听说明年春你也要入宫选秀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反问,叫丰媛怔了片刻。
她抬眼,看向丰钰,丰钰今儿穿的是套湖绿色的袄裙,颈中围着长狐狸毛的领子,丰媛认得这成色,从前在客氏的库房见过。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泛起挣扎的神色。
如今,客氏手里那些东西,都给了丰钰了。都说,那原本是丰钰亲娘的嫁妆……
可在丰媛心里,那些东西从来就属于母亲。人死灯灭,父亲允了母亲便是允了,旁人凭什么来争?凭什么生生把那些东西都抢了去!
她也是要成婚的人啊!开春的选秀一过,只要想法子划去名字落选回来,她就能嫁人了!
忽然,丰媛瞳孔缩了缩。
选秀?适才丰钰说起选秀?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丰钰道:“大姐姐,你是什么意思?”
丰钰淡淡笑道:“我是担心你。当年我参选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本来已经说好,会划去我的名字,怎知后来……”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撩起眼帘,瞥了瞥丰媛:“如今父亲母亲同时病了,你若是给选中进了宫……父母亲可又要添了心病……”
丰媛紧紧捏住袖子,心中百般不安。不会的,丰钰不会是那个意思,对吧?
丰钰向来待她还不错,虽不很亲热,可也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她不会是那个意思的吧?
难不成,她一直怀恨在心,恨母亲当年送她入宫?如今趁母亲和父亲病重,没人给她做主,就要推她去……
丰媛心脏砰砰乱跳,慌乱地声音都在打颤,“大姐姐,父亲和母亲都会好起来的,我……我不会进宫,明年……”她勉强笑了笑,伸出发颤的指尖搭住丰钰的手背,“我还要瞧着姐姐出嫁,送姐姐去做侯夫人呢……姐姐……”
她对丰钰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睛已经不能自抑的红了一片。
“姐姐……”
提及婚事,便触了丰钰的逆鳞。她眸色霎时冷了下来,翻手按住丰媛的手,道:“莫替爹娘忧心了,你也说,他们定能好起来的,安心等着,嗯?”
话是安慰的话,可语调,要多冰冷有多冰冷。
丰媛从没见过这样的丰钰,记忆中的丰钰,总是沉静地低着头,即便母亲偶然发怒斥上几句,也只会呆呆的在旁听着。那次郑英之事败露,她与徐妈妈当面栽赃陷害于她,事后,丰钰不也没将她如何么?甚至连句重话都不曾说……
她看着自己的手被丰钰推开,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她该怎么办啊?谁能替她做主呢?
时间一晃就到了腊月。
宏光寺后山的梅花开了,丰钰和文心相约祈福赏梅。车子缓慢地压过轻薄的雪面,留下两道长长的痕迹,一路蜿蜒至山脚。
文心和丰钰弃了马车,被一群婆子侍婢们簇拥着,缓步朝山上走去。
“眼看腊八,我婆家的意思,先叫我回去……”文心拖着丰钰的手,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脚底下打滑。
丰钰看她神色怔忡,不由替她忧心:“朱子轩什么态度?还是那么混不吝的?文二哥不曾打醒他么?”
说起来,文嵩为着文心的事已经不知找了朱子轩多少回。好话说尽,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夫妻两人这般僵持,已近小半年,近来盛城内外传出些不好听的,都说朱子轩夫妇二人如今“各玩各的”,气得文太太心口疼。文老爷还把文心喊去斥了一通,撵她尽快回夫家去。
文慈与丰媛一般的年纪,明年春便要参选,落选后便可嫁人,婚事是早说好的,只碍于小选,未曾写婚书罢了。
文老爷为族中旁的女孩儿考虑,不得已要委屈文心一二。且她还有两个女儿牵扯,不是说和离便能和离。
这时代对女人苛刻,对男人宽容,谁又有逆天妄行的自由?便如丰钰自己,又能逃脱命去?
“那你准备怎么做?过了这个年节,那位……也快生了吧?”
文心眉头的死结一直未曾舒展开,她长长叹了一声,抬眼看了下丰钰,“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又怕你瞧不起我。”
丰钰眉头一挑,距她近了几分,“你和朱子轩私下见过?”
文心大为惊异地看了看她:“丰钰,你是活神仙不成?你怎么知道?”
丰钰上下扫了眼文心,目光最后落在她袄裙之下平坦的小腹上。“你……不会后悔?朱子轩是什么人,我以为你看清了。”
“是看清了,可……”文心抿住嘴唇,沉痛地道,“可我凭什么要背负一个不能生养的罪名?我想证明,我本就是可以的!是朱子轩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们朱家!”
丰钰久久不语,其实她有些生气。
文心这样骄傲,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打定主意不肯原谅,发誓要那对狗、男女好看,结果……被那人缠上,又容他亲近……那之前的撕闹又是为何?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低头走着。
文心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眶红了,“丰钰,你瞧不起我了,是么?”
丰钰抿唇看了她一眼,终是不忍心,回手将她手臂挽住将她扶着。低低地道:“你们夫妻间的事,原本就该你们自己做主,我如何作想,并不重要……”
“我还不知你么?你说这样生分的话,明显是不赞成!可我……”
丰钰沉了沉眸子,没有去看文心,她怕自己的眼神太冰冷,文心会受不了。
“你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罢,可你不该在自己都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容许又一个生命参与进来。”丰钰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知道不被重视的孩子活得有多么艰难,“是男孩,你们皆大欢喜,当一切未曾发生过。可也是为着这个男孩,你见证了你枕边人的全部不堪,你真能心无芥蒂的与他生活下去么?若是女孩呢……你怎么敢赌?要再重复一遍你今番的痛,看他再置一房外室替他继后香灯?文心,你这样骄傲,你怎会为这种事妥协?你又要你的孩子如何自处?她是不受欢迎的!你想过她不曾?”
文心嘴角噙了抹苦笑:“我何尝不知?我娘和哥哥虽疼我,可我难道真的忍心瞧他们因我而给旁人指摘?这个孩子原本就是个意外。丰钰,你知道么?自从五年前生了小的,我已经五年没有怀上过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没机会看这个世界,更舍不得她一生下来就没有爹,舍不得她一降生就给世人用流言淹没……”
她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痛苦地缩着肩膀。丰钰回身将跟随的侍婢都遣得远了,掏出帕子给文心抹眼睛,“罢了,你别哭。你腹中有了孩子,切忌不可大喜大悲太过激动。是我话说重了,我毕竟没嫁过人,没和男人相处过,有些事,旁观者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道你不容易……”
文心给她安抚了些,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你是不知道,男人的劲儿多大,他……他硬来……我能如何……”她面上染了羞赧的红,把脸贴在丰钰肩头,小声地道,“其实,还没请郎中确认,我每月中下旬的小日子,上个月……没来,我觉着像……”
说得丰钰也跟着红了脸。
她毕竟未嫁过,可男人冲动起来什么样,她似乎也是知道的。
不由自主地,安锦南那张冰川般冷硬的面庞就浮现在眼前。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甩开莫名的思绪,扶着文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那个女人你打算如何?朱子轩可有表态?”
文心叹了口气:“人心都是肉做的,虽然那女人不要脸,可她肚子里到底是朱家的种。我想过了,那孩子我会接到身边……”
丰钰猛地抬眼,看向文心:“你疯了不成?你替旁人养孩子?”
她见过太多的阴暗,太多的不堪,多少亲生父子、母女,都可成仇,遑论那是旁人的孩子?
文心咬牙道:“难道我要容她用那孩子与我争男人么?难道我要朱子轩守着我们娘儿们,心里却惦着他们?我只有将那孩子接到身边,才能彻底断了那女人的路。名分,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我会做主,把她嫁去旁的地方,我不会准许她再出现在朱子轩生活中……”
丰钰并不赞成,可……文心主意已定,她知道,今日文心特地邀她出来,便是寻求她的安慰和支持。有主见的人,从不需旁人替她拿主意。文心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她爱一个人是轰轰烈烈毫无保留的爱,是明知那是火坑也要拼却性命不要笑着扑进去的飞蛾……
丰钰只觉悲凉。
她生命中遇过的好女人,似乎都没有得到特别的珍惜。她娘如此,文心如此,深宫中的关贵人如此……
而那些懂得筹谋算计,只爱自己,从不会对人动心的毒妇,却是活得无比顺心和畅快。
如果有得选,丰钰希望自己是后者。
终于走入宏光寺的那片梅园,入眼是红霞映雪的美景。
丰钰尚来不及感叹,一旁的文心忽然朝她努了努嘴。
她回眸看去。
安锦南一身浅淡的冰蓝袍服,披着银狐大氅,正朝她缓缓走来。
文心扫一眼身旁的从人们,在丰钰失神的空档,悄悄退开。
安锦南行至丰钰面前,目光掠过她,看了一眼她身后徐徐退去的女人。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朱家?”
丰钰微微蹙眉,没有答话。自他自以为是的强娶强聘后,她在他面前就再也没了礼数和耐心。她转身就要离去,安锦南挑了挑眉,笑道:“若本侯没猜错,你这位知己,约莫要回去继续做她的朱大奶奶了。”
安锦南从不是个有闲心关心旁人后院杂事的人,除非……
丰钰拧了拧眉,略一想,脸色就沉了下去。
安锦南轻嗤:“怎么,不高兴?”
丰钰怎么高兴得起来?
安锦南一暗示,她就猜到了。朱子轩会出此下策,不惜用强也要与文心打破僵局,不正是因着她么……
丰钰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越发起伏。文心就要回朱家去了,她的丈夫本已不堪托付,如今更打起了旁的主意,生了旁的念头,文心那么好的人,她如何放心她生活在那种卑鄙小人的身旁?
她两手紧紧攥住袖口,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在生闷气。
气朱子轩的虚伪,气文心的妥协,更气她自己,莫名其妙卷入这漩涡,赔进了自己的一辈子,也带累了自己在乎的人……
安锦南将她面上变换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双眸弯起柔和的弧度,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自打这回在盛城重逢,他似乎撞见了许多她冷静之外的面孔。
恼羞成怒有之,伤心欲绝有之,冷酷无情有之,懊恼不甘有之……一点一滴,汇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她,让他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个人在旁,日子必不会无趣……
丰钰蓦地察觉到自己紧攥袖口的手,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
他稍嫌粗糙的掌心缓缓将她手背包裹住,然后将她冰凉纤细的指头,一根根收入掌中。
她背脊僵直,分明是不适。下意识想要挣开,安锦南已凑近贴了上来,“跟着本侯。”
他轻声道,话语中透了一抹浅浅的笑。
“记得本侯说过,你再忤逆,如何罚你?”
他声音很低,很沉,拖着暧昧的尾音,说出叫她心头微颤的话……
那天他将她抵在窗前的情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他拂过的手,他吻来的唇,他粗重克制的喘息,他眸中幽深发暗的渴望……
丰钰脸上不能自已地惊起一片红霞。
安锦南拉开了距离,稍退一步,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
“你得清楚,”他淡淡道,“嘉毅侯夫人这几个字,还是有点分量的。”
他勾了勾唇角,促狭地看她一脸懊恼地咬着牙。
“你想她过得安生,就应打算好,做她一世的靠山。”他朝她挑挑眉,目视那梅林深处,“朱家既然想攀,就给他攀一攀,偶尔拿本侯的名头去充充威风,本侯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他今天的话,莫名的有点多。
丰钰挑眉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被牵住的手,她心中凉凉地想到,嘉毅侯的名头哪是那么好借的?冷家一借十年,最后下场又如何?
她又想,若文心将来不幸,算不算是受她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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