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齐季瑄几个人在河道边来回走了一趟,发现了一点痕迹——剩下的一点食物残渣,一块石头上的一点布片,还有方竞先顺着残余的物件自告奋勇下水后捡回来的几串铜钱。
算是对上了他们的猜测。
钟沐后来也汇报,对账过后,发现梁平确实贪墨了银钱。
船工们大都不识字,很多时候都由他去谈价格,他在每一份经手的银钱中抽一部分。只是,他抽手的钱不多,细水长流的,船工们又不识字,心里也粗,所以没发现。
那也是贪了银钱的。
就像齐季瑄说的,船工们原不原谅他是他们的是,梁平有没有觉得愧疚是梁平的事,他们查出梁平犯罪就可以了。
把这事告诉船工们,他们许多都低下了头。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好得很,不然也不会那么信他。虽然最后闹过一场,也没想梁平骗了他们这么多年,吃了他们这么久的血汗。
毕竟梁平平时表现极好,跟哪一个船队的人关系都不错,吃饭穿衣极其简朴,做事也认真。好几次闹了纠纷,是他站出来帮着调解矛盾,维护他们的利益的。说起来,他确实也抽得不多,所以这么多年他们也没有感觉。
但是还是错了的,由其是自家吵一吵就算了,他们还是兄弟。
齐季瑄问过他们的意见。船工们说他家里有老有小的,现在让他们交钱肯定也交不出,不如就当送兄弟的,之后就再不是了。
齐季瑄没说什么,只把从河底捞回来的几串钱分给了他们。那些钱挺沉的,梁平就是被它们拖死了。他身上被带刀具,解开了却迟了,人浮到了水面上,钱却落到了水底。
秦大满很快折回来了一次,把那些钱退回来,还另外拿了一笔钱。找了方竞先,说是让他给梁平的家眷:“两个娃娃还在读书,比我家小子有出息。都是当爹的,他虽然坑了我们这些兄弟,但到底......这钱方捕快你帮我给他家里人吧。”
“你怎么不自己给啊?”
“那不是我那浑婆娘不懂事,不准我这么干嘛,我得瞒着些,免得她跟我闹!听说梁平兄弟的家眷今儿会过来衙门,把梁兄弟带回去,麻烦您到时候转交了。”
说完,他就大跨步走了。
梁平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来了一趟,一分钱没要。好像老大退了学,一家家上门给人磕头道歉,说以后会撑起家门,这钱也会还回去。
王宇的钱也退了,他带了丧葬钱过来,说是送给兄弟的,被人当面退了。
他也不在意。一方面是送钱,更多的是想在齐季瑄门口转了一圈,提醒一下县太爷还有这么一个存在。
齐季瑄压根没理会,事实上他门都没出。还是方竞先看见了,特意跑进来说了一句。
“别理他,过一段再说。”
真的是只能过一段时间再说。一方面齐季瑄已经派了好几个捕快偷偷去打听、查探这条路的状况,看看到底如何。
查出来的状况不算太令人满意。
路是真的,只是它有些绕。那次塌方压了很长一段了,当时的县令没有多余的钱去修护,所以放弃了,旁人也没有意见,毕竟出行有祈水,还是挺近便的,那条路稍微有点鸡肋。
这就意味着,如果要把这条路修出来,要花费不少的银钱。钱从哪里来呢?今年的赋税只怕剩不下什么,毕竟闹了干旱,虽然不到要死人的地步,但是田里头眼看着要减产了,县衙里应该要预备出一笔银钱来救灾济困的。
还有许多的事情......甚至是,将这条路修出来了,运什么呢?
王宇脑子灵活,一直以来都是做运输的。他自然看得见祈水的弊端——走不了大件的物品,往来受到了限制,若是有另外一条路,哪怕弯一些,可是每次能走的货量更大,他就可以组织人马,然后从中获利。
但是齐季瑄可不能啊。他是这一县的父母官,他要这条路做什么?
他若是想有一番大作为就得交上好看的成绩给上峰看。细化一点就是教化生息,安养百姓,这些做好了,他上面有兄长照看,能够稳稳当当地升上一两,慢慢地也就起来了。
若不然,他也就只能凭着家里的面子,拿个“中等”考绩,再转个地方当一任知县。在别人来看是可以的,可是不符合齐季瑄的脾性胃口。
齐季瑄抽了笔出来写字,他现在用的都是寻常笔墨,墨无香、色泽黯淡,纸面易透......比不得家里那些。
他也不是要写什么好的,不过是练字静气。
他拿着最粗的笔,沾了浓墨写一个“忍”字。却是一气呵成,无有停滞,其间暗藏了锋芒。他不是齐伯瑜,也不是齐仲琛,他学不会他们从娘胎里带来的那些圆滑、隐忍,他是齐家三子,齐季瑄。
大渚的版图跟齐家人关系没那么大,反正他们是没在马上帮着打天下的,最多就是当当幕后军师。没那么大的用,当不得诸葛孔明。
齐家人的作用是大渚立朝之后的事情,□□定国这四个字里有齐家的功劳,百多年来,这一家里有过太多的传奇故事。风流倜傥的大学士、慷慨死谏的言官、权倾朝野的首辅、文采风流的大儒......
齐季瑄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他又还小,性子傲慢,从小想的就是鹏程万里,扶摇直上的凌云壮志。十一岁的举人,放到齐家算个什么?
齐季瑄有两个兄长:一个叫齐伯瑜,一个叫齐仲琛。
说起外界的名声来,两个兄长都是不如齐季瑄的显赫。谁不知道十一岁的小举人三岁念诗,五岁作文,七岁能悬腕写字做一笔锦绣文章,十一岁眼看着就能一步登科,再进一名了。要知道,他中举以来,一路都是案首,回回名列第一。
因为家学渊源,他的文章给过几个主审官看过,得出来的评价都是:状元之才。
虽然不说全然肯定,但是家里人都知道:他若是下考场,十一岁那一年,他没准就能摘下状元簪花回来。
可是——
齐季瑄凝神看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想起来家里在他考试过后跟他的两场谈话:
第一场,他十一岁。被捧了一日的小解元飘飘然回到了家里,对着严肃的父兄,朝着家里的祖宗排位下跪。家里人就问了他两个问题:
一,你为何读书入仕?
二,你若当了官想要如何?
谈过一那次话之后,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再去考试了,留在家里,磨一磨性子。”
然后,满京城开始传出他的纨绔名声,他出门看一出戏就是对戏子有意,出门会一次友就是和人有些牵扯......
齐季瑄倒是不生气,他知道自己家里人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放心不下他,找个理由让他回去读书,磨一磨脾气性格。到底他之前的名声太响,只怕在圣上那里也挂了名头,总得让他经历些。
那三年里,齐季瑄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被兄长送回到老家去读书,另一半的时间就是在府里掌管俗务,说是要将他的脾性给磨好了,不然他出仕乐就是个灾祸。
放在别人家里,只怕都觉得这是兄长看不顺眼幼弟有才,想要出手打压他。可他们都知道不是的。
齐伯瑜早早显露出了才干,他像是家里的曾祖父,从胎里带来的圆滑老成,天生知道要怎么和人打交道。十六岁中了进士,赐同进士出生,去翰林院熬完资历,现在已经是吏部的正五品给事中了,官途看好。
二哥齐仲琛和兄长的年纪相近,学了一身隐忍的本事。齐季瑄的文章许多是他看的,可他至今没去考试,只写几篇诗文,在清流士子中渐渐有了名望。是准备一切功夫齐备了,再去考试,名正言顺当个国子监祭酒,培养学生。
最重要的是,齐季瑄几乎是两个兄长带着长大的。
齐伯瑜和齐仲琛两人年纪相近,相差不过一岁。齐夫人生齐仲琛的时候伤了身子,多年无所出,本来以为是不会再有多的孩子了,却意外在七八年后得了一个齐季瑄。
齐家的子弟没有在母亲跟前长大的,都是早早被带到了学堂了,跟着老师一起启蒙读书,学习做人的道理。不过,到底没有那么早,一般都要等到四五岁上。
可是齐季瑄不是这样的。
他小时候极其喜欢两位兄长,两岁时等在兄长下学的路上,吚吚呜呜,摇着小手。两个半大的孩子也宠着他,就将他带着走,带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头。
他们念一句书,齐季瑄跟着念一句,稀稀落落两个字,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哈哈傻乐。
幼弟太小,不敢让他握笔,就让他背着小手站着背诗,摇头晃脑。他那时头上绑着两个小辫,摇起来,一甩一甩的,格外可爱。
两个哥哥写累了文章,抬头看看他,只觉得身心舒畅。
再大一点,齐伯瑜开始为下场做准备,学的课程也开始不一样了。齐仲琛就抱着弟弟,捏着他的手教他读书写字。
哪怕兄长再怎么忙碌也不忘帮他写描红字帖,让他照着兄长的保准馆阁体写一撇一捺。
......此间种种,不胜枚举。
到了去岁,他认识了一个朋友,初初知道了友人的身份就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少年心性,难免有些不服气,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肆意。
这一次父亲都没有来了,只有他的兄长齐伯瑜穿了朝廷的官服,年纪轻轻已经威严端方。他坐在椅子上,融进了齐家的浓浓夜色里。二哥齐仲琛坐在另一边,两个人一起看他:
“齐小三,我万万没想到,你书读得这样好!”
“不敢当大哥、二哥一句夸奖。”
“看来你是不认错了?”
“瑄没有不认错,瑄也知道你们怪我的是什么。只是,瑄不想从。”
“齐季瑄你当要知道,齐府传承百年,荣盛不衰,靠的就是家族一心,绝无异动。你也想想我们的伯祖父。”
齐季瑄的曾祖父是权倾天下的首辅,说一不二,最后平安致仕,君臣相得,到底是掌权太过,得了皇家猜忌。
曾祖父痛定思痛,将所有儿子送回荆阳齐家老宅,亲手锁了自家惊才绝艳嫡长子。伯祖父在书斋里写了一辈子的策论,精彩绝伦,齐家子弟人人背诵,一字不敢忘。到底不敢出世,只放在老宅的阁楼里吃灰。
齐季瑄祖父出任族长,他是嫡次子,才名不显,连带之后的几个孩子也都平平。
齐父甚有自知之明,就任文渊阁大学士,一门心思修史编书,守成而已。自家的几位叔叔,没入仕的都有好几个,出没于山林之间,只做文雅闲散人。
然后就交到了齐季瑄这一代,再不隐世,锋芒毕露,尽展荆阳齐氏风采,到底是百年世家的底蕴,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不敢,瑄虽然不愿做了伯祖父,却也佩服曾祖和伯祖父的用心。只是,瑄心中有疑惑,始终不能解。”
“说吧,这一房里只有我们兄弟三个,骨肉至亲。”
“瑄幼时见祖父,祖父心心念念只想齐家有人再进贤臣祠。可是几代以来,无人可进。都说是这两代资质平平,不建大功。可瑄幼时读书,高祖皇帝时,齐家先祖进入贤臣祠,因其教化有功,编纂大渚百年课本。这位先祖并不以治世而显达于世,只是才名显著。
“瑄又查齐家家谱,同代有齐家先祖同朝入仕为官,官居一品,为内阁大臣。是时,执掌吏部,管百官考核,却不曾徇私,曾擢升政敌,内举亲眷,一心为民。臣死,帝大恸,亲写悼词,却没有入祠。
“瑄自幼向祖父发愿:要入贤臣祠。却不解如何才能入祠。”
“所以,你就给自己寻了这样一条险路。”
“是,瑄思来想去,觉得这条路虽险却是唯一的破局棋。大渚已立朝百多年,承平日久,百国来贺。齐家百年,荣宠不衰,但也谨小慎微不敢犯错。大渚也好,我齐府也好,只求安安稳稳,谨记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妄动,不敢妄行。
“是以,从上到下玩的都是同样的一套把戏,有如藤蔓,牵牵绊绊,互相牵扯。就算是东风压倒西风,却也不过都是风罢了。现在朝局不稳,更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一点不对。
“瑄不敢说破局,只是思来想去,受齐氏□□,兄长长辈教诲,不愿意压抑自己浑噩度日,想折腾一下,说不准能为自己挣出一条入祠的通路。”
“齐季瑄齐府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大渚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为什么别人都不动,偏偏就只有你想动?殊不知,你这一条道看似可以破局,更大的可能性却是你没了,整个家族都没了?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敢赌?”
“我什么也不以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只知道照着兄长庭训那样做官我身心不够舒畅。他们求什么我管不着,我只管我自己的舒乐。”
齐季瑄那时却在笑,他的胭脂痣跳跃着,带着点点媚色。他们家哪里有过这样的长相,一贯都是端方持重的,长得清秀温和那也是和了中正之道.......所以,齐家小三才非要这样犟着来吗?
齐伯瑜长长地叹一口气:
“齐小三,你二哥年幼时我也年幼,我没有带过他。别家的弟妹我们两也不曾照看。只有你,一直以来只有你是放在心上惦念过的亲弟弟。
“母亲怀你时我们觉得好奇,天天去看,看到你生出来,我二人开心:真正做兄长。父亲教课严厉,母亲给的零花不多,可我们还是挤时间带着你玩乐,省了钱都给你买了东西。打了教了读书,教你写字,真正是带过的。”
“我不敢忘。大哥、二哥对我极好,我从没忘过。”
“我如今是齐氏的族长,我不能拉着所有人去宠你,去陪着你闹了。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你就自己去吧,我倒想看看你能挣出怎么样的前程。小三儿,你别怪哥哥了。”
齐仲琛在一边叹了口气,他知道兄长的决定是什么了。齐季瑄的想法太过于冒险,他们作为兄长不敢轻易磨损他的脾性,将他变作一个一点不像自己疼宠的弟弟的人。可是,他们却又冒不起险。
只有将他远远地丢了出去,让他自己走。
说起来,是废了的。对于平常人来说可能没什么,但是若齐季瑄走了科举正道,他凭着自己的本事说不准可以入阁,可以为官作宰。但是这个时候将他丢出去,直接从地方官做起,捐官出身.......
怕是做个三品的京官就不错了,二品的地方大员怕是难挣到的。差了一线,真正可惜。
他忍不住出了声:“瑄儿,你要想清楚了。兄长还是疼你的,你不若想一想,道个歉,还留在这里。过两年又是秋闱,你去考试,考中了,将来一片坦途。”
“二哥,瑄自问隐忍功夫没您修炼得到家,还是个孩子的心性。我许是过早读书,过早识字,所以始终是心性未平,这一条路,我走不通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大哥齐伯瑜给他拍了两下巴掌:“你既然这样想,那你就等着消息吧,哥哥送你去个好地方。”
于是,他就背起包袱,跑来了新余县。
临出来的时候,二哥齐仲琛拉着他感叹道:“瑄儿,兄长们还是疼你的。你始终还是齐家的子弟,该给你的护持都给你了,万望珍重。”
齐季瑄笑着跟兄长们道别。他就是书读得太好了,少年读书,读出来了还是一派少年心性,所记得的不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想的不过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从小长在齐府,看多了魑魅魍魉的伎俩,偏偏却生了个光风霁月的心胸。他敬爱父母,喜欢兄长,可是那样的隐忍通明他偏偏就是不喜欢,一丁点儿都不喜欢。
他就是书读得太好了,被那些华丽的句子冲昏了脑袋,仗着自己的少年意气想要搏一把。他骄傲、任性,就是想要做些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他始终记得自己年少时跟祖父说:“我将来是要入贤臣祠的。”
如今来看,兄长果真送他来了一个好地方。
新余县就是什么都没有。风调雨顺,老天爷一般来说都是极给面子的,所以粮食丰收总是够吃的,但是又不太多,交通不畅,商业不通达......□□爷是出身乡野,最高理想不过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乡村生活。
人人有其田,阡陌交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按照这个标准,新余县只要好好休养,就是□□爷理想中的最佳范本。
不过,实在是太没有生气了——他仿佛看见了自家兄长对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齐小三,你说你想破一破局,可你倒是给我看看,离开了齐家庇佑,不走通途大道,在这里你要怎么走出一条路来?”
“哼!”齐季瑄朝着窗外偷偷吐了吐舌头,他哪里会这么快认输呢?
他二哥曾善良地感叹:你这样的啊,要是早生一百多年,或者晚生些年,怕是也能成个名臣。怕就是怕你生在这样的时候,没得折腾。
齐季瑄没死心,他带着钟沐和钟铠又走了一遍新余县。这次没有每个乡镇都去了,他重点去了几个地方:农田、码头、绣坊、染坊......他也跑了一遍山野,看来看去都是山珍,只是没有特别珍贵的。
往外走,走什么呢?
无农不富,无商不活。
农业算作是根本,男耕女织这里已经有了,只是多少有些吏治不清明,清明了他们能活得好些,活得不错。可是困在这一处,往来交通就算是修好了路,没有商业基础,那也不过是一条没人走的山路。卖什么出去呢?
最后,是钟沐为他解了忧。
钟沐之前就说要翻看县志,他一年年往前翻看,终于找出一点不对劲来:“少爷,你看看这里曾经记载:隆庆十三年,也就是三十二年前,顾家曾出瓷,低温可得,厚重光滑,不易折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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