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蔓?侬不是跟妈妈去香港了吗?”白秀萍难以置信地惊呼。
白秀萍是小说《春田》中的人物。她是资产家的小姐,膝下育有两男一女。刚解放不久,女儿跟着国民党军官丈夫去了香港。
“阿拉爷(爸)跑了,把我们抛在一个镇上。姆妈没面孔回来,就留在了那里。亏了有个好心的叔叔收留了我们。”林蔓哽咽地编造故事。
在小说《春田》里,白秀萍的女儿去了香港后,就再没回过大陆。直至去世,白秀萍都没听到关于女儿的半点音讯。林蔓计划中的第一步,即是冒充她的外孙女。
“快……快点进来……”白秀萍眼角泛红,见到唯一的外孙女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由得百感交集。
听见天井里的动静,楼上有人打开窗户,纷纷探头向下张望。
里屋亮起了灯,一个四方脸的中年男人奔出来,冲林蔓激动地说道:“你,你真是小蔓?”
不用白秀萍介绍,林蔓也猜得出来人是张兴国。因为到底是她塑造出的人物,无论特征外貌,她都记得清楚。
“大舅舅,当然是我了,”林蔓甜甜地笑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您常领我去街口的纸烟店买糖吃呢!”
看到姐姐的独女长大成人,张兴国欣慰地不住点头。
“侬姆妈呢?哪能没和你一起回来?”又有一个斯文白净的男人走出来。
林蔓看来人脸上戴了副黑框眼镜,30岁出头的年纪,一身的粗布灰色衣裤笔挺得没半点褶子。她认出这是白秀萍的小儿子张振业,便凝重了神色,悲伤道:“小舅舅,她已经去世了,前年患了严重的营养不良,连年三十都没能熬过去。”
顷刻间,久别重逢的喜悦气氛散了干净。白秀萍没能忍住,“呜”地哭了出来。张兴国唉声叹气。张振业眉头微皱。
一家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屋。楼上窗户里探出来的头见没戏看了,纷纷地关上了窗。
“梧桐里”的房子皆是典型的石库门民居建筑。红砖外墙,黑漆门,老虎窗。一楼是客堂灶间,二楼是主卧、卫浴,再往上有个狭小的佣人房亭子间,而三楼则就是最后一间厢房和晾衣服的晒台了。
白秀萍丈夫早死,除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外,还留了一栋房子给她,即“梧桐里”38号。解放后,政府征用了这栋房子,只留给了她底楼的堂屋。现下,她和儿孙们一家五口,全挤住在里面。
堂屋被隔成了两间。外间既做卧室,也充作餐厅。林蔓跟着白秀萍进屋时,一张折叠圆桌已经摊在了床边。桌后坐了两个女人,以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林蔓心想,这应该就是两个舅舅的妻子和儿女了。
“既然这次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多陪你外婆说说话。”张兴国落座后,示意妻子赶快给林蔓添副碗筷。
白秀萍身边的椅子空了出来。林蔓刚一坐下,白秀萍就握紧了她的手,关心地问道:“念书了吗?已经参加工作了吧?这些年,那个男人对你们怎么样?”
林蔓回答道:“叔叔对我们很好。只是五年前,他也去世了。我念了高中,现在双枫镇下的红旗生产大队里。”
“那你不就是农村户口了?”白秀萍不满地皱眉。如果女儿当年留在上海,那外孙女可就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拿城市户口。凭着户口簿,她每月可以领粮票、肉票、工业券……这些都是农村户口的人没有的待遇。
林蔓接过大舅妈何梅递来的碗筷,笑回道:“农村户口也还好吧!没想的那样差。队上的人都很照顾我。”
桌上只有两碟菜。炒青菜和凉拌豆腐。桌边的锅里盛满了稀饭,清汤寡水得连粒米都没有。林蔓饿了一整天,顾不上饭菜寡淡无味,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碗米汤,灌了个水饱。
“不行不行,要想办法把你的户口迁回来。”白秀萍心疼外孙女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下。
小舅妈宋招娣正给儿子夹菜。听到白秀萍的话,她立刻用肘戳了身边的丈夫,狠瞪了一眼过去。家里已经挤得不像话了,再住个人进来,那还得了。更何况,还是个外姓人进来,真不知道婆婆是怎么想的!
“迁户口很麻烦,不是想迁就迁,还要政策允许。”张振业收到妻子的指示,赶忙出言阻拦。
张兴国和何梅对视了一眼,皆不做声。对于林蔓的遭遇,他们都很同情。只是,一想到多有个人长住进来,两人的心里不免也有了微词。这可意味着要多分去家里一份口粮。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岁了,可个头还和豆芽菜一样瘦小,就是因为吃的营养跟不上的缘故。
桌上人的不悦神色,林蔓都尽收眼底。她不希望一进门就引发矛盾,便也劝白秀萍道:“小舅舅说得对,迁户口很麻烦,真没那么容易。”
白秀萍长叹了口气,只好先将事情搁置一旁。
一顿晚饭,前半场吃得热络,后半场吃得冷清。人多饭少,没花多少功夫就结束了。
饭后,张兴国和张振业陪儿女去做功课,何梅和宋招娣收拾碗筷。白秀萍从门后扶起一个长梯,搭在阁楼上。阁楼是外间堂屋天花板加隔出来的,半人高,人在上面只能或蹲或坐,没法站立。
白秀萍颤巍巍地爬上阁楼,细心地为林蔓铺好被褥:“晚上你就睡这里,起夜时小心些,别碰到头。”
被褥边上围了一圈木箱,林蔓所睡的被褥上吊下了一只灯泡。一根绳子垂下来,人躺下来刚好能够到。绳子头有开关,可以控制灯泡的明灭。
白秀萍又嘱咐了林蔓几句,让她早些安睡休息,接着,便又颤巍巍地下楼了。
林蔓长舒了口气,庆幸总算有个地方睡,不用再蜷缩街角,挨受冷风。
折腾了整整一天,林蔓疲累不堪,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上海的黄梅天,入夜后尚有些凉。拉上被子,她感到了一丝暖意。
楼下的琐碎细响不断,说话声与脚步声交杂,空气中弥漫着老旧漆木的尘味。
听着这些市井声响,林蔓沉入了梦乡。说不上过了多久,林蔓醒来时周遭漆黑一片。睡前那些嘈杂声皆不见了,一切都静谧了下来,挂钟秒针“啪嗒啪嗒”地走着,弄堂里的蛙叫声连绵不绝。
许是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当累乏尽除后,林蔓竟忽然睡意全无。与此同时,对于眼下各种困境的不安浮上了心头,让她不得不筹划起接下来的打算。
显然,要想落户在白秀萍家并不容易。小舅舅一家会直接反对不说,大舅舅家也未必能轻易答应。只白秀萍一人同意,她的户口根本落不进来。根据国家政策,要想新人落户,除了户主,需要户口本上的每个人同意才行。
除了身份问题,解决粮食短缺也是当务之急。林蔓晚上虽喝了三大碗稀饭,但因为汤水占了大半,以至于才五个小时不到,她就又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有生以来,林蔓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饥饿的苦楚。她从没像此时此刻一样期盼着能肆无忌惮地吃上一碗热饭,又或是一碟裹满酱色的油亮炒面。
迷迷糊糊间,林蔓又睡着了。在梦里,她看见了一口大棺材。棺材前有写她名字的牌位。围着病床的子孙们的哭声传入她耳中。她轻叹了口气道:“哭有什么用。有这功夫,还不如烧一棺材的米面给我呢!”
子孙们似是听见了她的埋怨。哭声渐渐停息,原先的空棺中猛地堆出了米袋面袋。这些袋子都鼓鼓地扎着小口,只眨眼的功夫,就满了一整个棺材。
天刚放亮,38号里的人陆续起床。天井里的门开了关,关了开。有人打了早点回来,豆浆油条、生煎馒头、老虎脚爪,香味肆意弥漫。
各楼层洗漱间里的水流声断断续续。有人刷牙洗脸,有人上晨起的第一场厕所。抽水马桶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几乎没有空档的时候。
公用的灶间里,几个炉子同时打开,用得泛黑的铝锅里煮着稀饭,咕嘟嘟的热气不时地顶起盖子,噗噗地响个不停。
白秀萍从外面扫街回来,洗净了手,重新梳理整齐了头发。因为是资本家小姐的身份,建国以后没两年,她就被赶去扫街,说是对她的劳动改造。张兴国、张振业因为成分的缘故,亦在单位里郁郁不得志,至今还只能拿比学徒工高一级的28块钱工资。
“醒醒,吃过了早饭,还有事做。”白秀萍爬上了阁楼唤林蔓起床。
林蔓慵懒地坐起身,穿上了衣服。
“你舅舅舅妈们都去上班了。早点就摆在桌上。” 白秀萍为林蔓收拾床铺,被子叠了两折后,整齐地放在床褥一头。
“这么早,我们要去哪里啊?”林蔓扎起头发,和前天一样,只是利落的一个马尾,既显干练又漂亮。
白秀萍宠溺地笑:“傻孩子,我们要去办临时户口啊!”
一听要去办临时户口,林蔓顺时激动起来。她快速刷牙洗脸完毕,三两口即吃了白秀萍特意买给她的生煎馒头和牛肉汤。
张振业的媳妇宋招娣看得肉痛,但却因老太太用的是梯己,没法开口说什么,只好狂喝了两碗稀粥,气呼呼地出门了。
林蔓喝了牛肉汤后,胃里觉得暖洋洋的,舒服极了。顷刻间,她空虚了一夜的肚子被充实得满满登登。
“这汤,还有这生煎,真好吃!”林蔓说的是心里话,早先的猪多吃白菜叶玉米面等,自是比后世吃饲料催大的猪要好吃得多。
“你的口味和你妈妈一样。她啊,也最喜欢吃这两样了。”白秀萍想起女儿,嘴角不禁浮上了笑。但转而,她又想起女儿的早逝,忍不住神色又悲戚起来。
“外婆,您不是还有我吗?”林蔓轻握白秀萍的手,心里暗暗发誓,既然她没有孝顺你,那就由我来代替好了。
白秀萍欣慰地抹干了眼角的泪花。是啊!女儿虽然去了,但外孙女不是回到身边来了吗?
去徐汇公安分局的路并不曲折,仅一趟4路车坐到终点站。白秀萍领林蔓到达时,9点刚到,正是开始接待办事的时间。
林蔓跟着白秀萍走进公安大楼。昏暗的走廊里,木质地板被两人踩得吱呀呀得响。
二楼转右手处尽头,有一个没有挂牌子的房间。房间里摆了三张桌子,两张相合,一张单独。桌后坐了两男一女。她们进屋时,一个长脸男人刚泡好了茶,一个矮胖男人正倒烟灰缸里的烟灰进垃圾桶,一个剪“江姐头”的女人才翻开《新民早报》的第一页。
“同志,我孙女来探亲,想办临时户口。”白秀萍走到女人桌前,恭敬地略鞠了个躬。
越过报纸,女人撇了白秀萍一眼,冷冷地说道:“探亲证明!”
“探亲证明?”林蔓脱口而出道,“什么探亲证明。”
女人不耐烦地合拢了报纸,重拍了两下桌子:“没探亲证明就来开临时户口,侬是来寻麻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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