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闹了片刻,直到有人来唤才离去, 苏苑娘等他一走, 立刻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依稀间有人带着点水汽进了被子挨着她的颈后躺下, 她知道是他回来了, 便放松了最后一缕提着的心神,彻底睡死了过去。
翌日,苏苑娘醒来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刚从床上坐起, 知春和通秋两人掐着时辰进了内卧。
夏日已至, 辰时太阳初升, 不像春时那般这个时辰还要点灯屋里才明亮,两个丫鬟一进来还蹑手蹑脚,一见苏苑娘已醒, 知春奔向床边侍候, 通秋则快步去了窗边推窗。
“娘子, 您什么时候醒的?”醒的比平时稍早了一点点, 知春过去, 看娘子已自行坐到了床边, 立马跪蹲到床脚, 拿起汲鞋往她脚上穿。
窗子推开, 发出了细微的“喀喀”声, 外面带着金光的光线一刻间像千军万马带着光华奔进了屋内, 耀眼夺目,分外刺眼,苏苑娘双手撑着床,眯着眼睛朝窗外看去。
这是夏天了。
“娘子,穿好了,今儿穿那身白碎花蓝棉裳可好?奴婢已经拿出来了。”
白碎花的蓝棉裳很好,但看着地上耀白的阳光,苏苑娘收回眼,道:“有粉花的那身。”
那身是白衫,最最好看不过,知春之前拿出过来两次,娘子都不穿,她还以为娘子不爱,便没再提了,没想今天娘子要穿,她连忙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拿。”
“娘子……”通秋倒了水过来,却发现姑爷站在内外卧间的拱门前,一时歇了话,双手拿着水杯默默走了过来,走到跟前,头不断往后细小地动作着。
床头背着门,床正面与门斜对着,苏苑娘看通秋的眼色,扭头往门边看去,看到了定定看着她的常伯樊。
看他站着不动的样子,似是站了一会儿了。
苏苑娘看了他两眼,见他看着她笑了起来,收回眼,接过通秋手中的水漱口,等她清好口,常伯樊背着光,站在了她的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苏苑娘搭上他的手,站了起来。
“今儿没出门?”往屏风那边走的路上,她先开了口。
“今儿歇息,不出门。”常伯樊道。
屏风离床没几步,片刻就到了,衣裳还没拿来,苏苑娘坐到了屏风边靠窗的美人榻上,看着外面迎风舒展叶片的榕树。
天气是越来越好了,苏苑娘见他站着,便拉了拉他的衣袖,常伯樊顺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刚才你在跟谁说话?”松开手,苏苑娘往后略略靠了靠,没想靠到了他的肩上,见他的肩膀往她这边伸了伸,她就依势靠了下去,没再动了。
外面的夏风涌了进来,常伯樊接过通秋送来的披衫,盖到了她的腿上,道:“跟南和在说话,让他去办点事。”
“可用膳了?”
“没有,等你一起。”
苏苑娘点点头,这时她神已醒,回头看常伯樊:“那今日可是空了?”
“是了,空了。”常伯樊一直看着她,等到了她的回头,看着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带上了柔意。
“那前晚赏出去的银子,今儿可有空补回来?”
从箱笼里寻出衣裳的知春刚走过来,就听到了她们娘子的这句话,顿时欲哭无泪。
她们家娘子,一大早的嘴里怎么就冒出了银子这种黄白之物。
“诶?你看我……”常伯樊用没用的那只手轻拍了额头一记,懊悔道:“忘了。等会我就让宝掌柜把银子带过来。”
“知春,把新帐本拿来,是前天备的那本新的。”苏苑娘看向知春。
“娘……娘子……”知春声音细如蚊吟,到底不敢当着姑爷的面劝娘子,把衣裳拿给通秋依言去了。
帐本拿来,苏苑娘打开给常伯樊看,“珊瑚树记上了,金帛在这,就是你说要给我的银子还没进放我物什的耳房。”
前面两样,已进了她的地方,算是她的了。
看她清清雅雅,却煞有其事跟他算是她的金贵之物,常伯樊一时哭笑不得,就着她的手翻了一下她手上那本不厚,却也不薄的蓝色厚面帐本,调笑道:“才记了两样啊,是少了点。”
每家的娘子除了嫁妆归自己所有,在夫家另外一头最大的就是有自己的私房钱、体己钱了,苑娘嫁妆已是不菲,她放回娘家的那一些,就是不从苏家拿回来也无甚紧要,只要她人在就好,这厢见她规规矩矩地存私房钱,还跟他说明,他是好笑得紧又欢喜得很,“我还有一些私帐,你可要去捡捡有什么想拿到你耳房的?”
“这个我不要。”
“也都是我给的,我心甘情意。”
不一样的,她自行去拿和他给她的,前者她得还,后者就是他反悔也无用,苏苑娘心中自有界限,也不管他在耳边如何哄骗着她去拿,只顾摇头。
说了好几句,她也只摇头,常伯樊从诱哄到了无奈,捏了捏她的鼻子,“倔丫头。”
跟小时候一样,主意太正,认定了的事情任由外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动摇。
正事已毕,苏苑娘把帐本给她,去了屏风后。
等她穿戴洗漱好出去,早膳已呈了上来。
郭掌柜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也在膳室当中。
见到她进来雅室,坐在当家下首的郭掌柜连忙站起来,拱手:“夫人。”
“你坐。”苏苑娘朝他略点了一下头,朝常伯樊走去。
“是。”
郭掌柜等她坐下方才坐下。
“你接着说。”常伯樊朝郭掌柜道了一句,又朝苏苑娘那边低首:“早膳快凉了,你先吃,我跟郭掌柜说两句话。”
苏苑娘垂眼,扶袖拿箸。
这厢,郭掌柜目不斜视,接着先前的话道:“珉二爷亲自去送的人,后面就没动静了,珉二爷没回去,一同歇在静芳园,我过来的时候,二爷让我问一声,这后面是我们接待,还是让三家接过去?”
他说完,常伯樊捡了能说的跟身边的妻子道:“昨晚是孝珉堂兄帮我接待的府城温师爷一行。”
昨晚见她太累,常伯樊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他的聪明之举,不过现在可不是跟她细说的时候,常伯樊与她说罢,沉思了片刻,与郭掌柜道:“派人去问问这三家的意思,要是有意,由他们去。”
他昨晚已尽地主之谊。
“是。还有一个……”郭掌柜拱手称是,另道:“按昨天传来的消息,程家寨的人今天下午就到,您看,他们上京的路引是不是再跟张县令提一提?按您先前定下的时间,要不了几天,人就得随船上路护航了。”
闻言,常伯樊冷冷地翘了下嘴角,半晌没说话。
他不语,郭掌柜也跟着没说话,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嘴。
看家主脸色,张县令那里有变。
不过这事办了一月有余了,张县令一直压着不给准信,怕是早就准备了狠宰一顿,现在常家恩科中了三员,按理来说,他应该忌惮着些,但这厮胃口向来很大,三个还没走马上任、不知前途如何的生员可能还不到震住他的地步。
“人到了,你帮着宝掌柜把他们安置好,等我消息。”半晌后,常伯樊淡道。
“是,东家。”
“还有事吗?”
“没有了,外面还有事,东家,我先走一步。”
常伯樊点点头,郭掌柜告辞而去,常伯樊拿起筷子,跟小口咬着青菜的苏苑娘道:“苑娘,我要食言了,等会儿我还要出去一趟。”
苏苑娘点头。
等嘴里的菜咽下,她也吃完了,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常伯樊快快地喝着粥,择小菜辅之。
等他一碗粥喝毕,她开口问道:“路引不好办吗?”
“没有的事。”常伯樊朝她笑。
那笑容甚假,与平日与她的笑相比,一个像真人,一个像假人。
是真心还是假意,苏苑娘看的清楚,他说他的,她也说她的,“使银子也不好办吗?”
苑娘啊苑娘,也不知他的苑娘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聪明,常伯樊没有了吃下去的胃口,放下筷子,看着她道:“张县令你知道一点罢?”
她知道,并且她知道的不止一点。
卫国每县县令五年一换,现在的临苏县县令名为张长行,今年算来是他就任临苏县令之位的第二年,以前苏苑娘当他是常伯樊的人,因他与常伯樊见面必以兄弟相称,后来张长行反水栽赃常伯樊草菅人命,苏苑娘才知他们只是利益之交,两人从无深厚情谊。
直到后面,张长行没有栽赃成事,眼看他诬陷常伯樊之事要真相大白,吏部却送来了一旨调令,张长行得已保全身退,他与常伯樊的那次殊死交手不见大赢,却也丝毫未输,给常伯樊添下了供人指摘,洗了也未见得洗清了的污名。
那是一只想吞并常家的人借来打压常伯樊的手,这一点,苏苑娘非常肯定,但这是后来常伯樊势起后的事,现行常家还未壮大富有到那个时候,现在的张长行仅仅只是一个想趁在位时多贪一点银子的县令。
“知道,他很贪。”苏苑娘简言回道。
常伯樊一愣,不确定问:“岳父说的?”
苏苑娘直视他:“你不是说给他开了个书铺吗?铺子都开了,路引却不给你开,不是贪又是什么?”
常伯樊又是一愣,叹道:“我说的,你都记着啊。”
苏苑娘颔首:“我什么都记着。”
坏的记着,好的也记着,她已不敢像上世那样懵懂无知地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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