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孝昌这是有急事而去, 回礼要不要无甚重要,但他托堂弟采办之物, 皆是家里所需。
这其中有些是亲友托办,有些是要拿去送礼的,这是早定好的单子,是他母亲与妻子商量了月余才定下的清单, 他故友的事固然万分要紧, 但家里要办的事不能耽搁,之前他还想留下家仆押送物什回京, 自己只带一个贴身小厮上路, 这下堂弟妹一举, 倒是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那就有劳弟妹了。”常孝昌朝苏苑娘拱手, 道谢。
苏苑娘微微颔首, 领了这份谢。
这位小娘子, 真真是一句客气客套话都不言。
性子是直,是真,只是这份真性情,在这人心复杂的常府里……
常孝昌朝堂弟看去。
常伯樊迎上, 但笑不语。
等膳毕, 下人整装好, 夫妻俩送常孝昌出门,常伯樊送常孝昌上马车, 常孝昌借机跟常伯樊点拨了一句, “弟妹赤子之心, 净白无垢,一看就是被父母亲捧在手心护大的明珠,但常府到底不是苏府,你莫掉以轻心,莫让人伤了她,也莫让她如此下去了。”
说罢,常孝昌不禁叹息了一声。
谁不喜心思单纯之子?可惜一府的主母、一族的族母,哪容得了她单纯无垢,即便是慷慨大方,也是不能的。
“兄长莫要担心,伯樊心里有数。”
“你要上心。”常孝昌拍拍他的手,心中各种担忧最终化为了一句话。
那一位,到底是单纯了。
如若她真是个愚钝的,常孝昌也不可惜,只是看她聪慧有加,如璞玉浑金,这等德厚流光之女,才堪当一族大妇之任,是为良玉。但只有单纯,没有心思,也成不了大器。
她往后如何,尚不可知。常孝昌作为过来人,能劝堂弟的就是让他多加小心,多加上心,莫要认为内堂是妇人之事,就不管她死活。
“是。”看出京都的大堂兄是真为苑娘担忧,常伯樊拱手,诚挚地回以一礼。
“你们夫妻二人多加保重,告辞。”常孝昌急着赶路,不好再推迟下去,抱拳作揖,在堂弟的拱手相送下上了马车。
常伯樊与苏苑娘目送了他与一众仆从离去。
进了门府,常伯樊欲要送苏苑娘回内院,苏苑娘摇了两次头,见他非要相送,便没有说话。
走到飞琰院门口,常伯樊没有进去,与苑娘笑道:“昌堂兄临行之前,甚是担忧你往后在府里的处境。”
担忧?
“多谢他。”原来常府也有人会担忧她。
“他道你乃赤子明珠。”
这般夸她?苏苑娘试探地道:“多谢他?”
常伯樊失笑,“堂兄认为你乃贤妇。”
她不是,苏苑娘摇头。
“他认同你,”这才是他所想告知她的,常伯樊见她听不懂,也不再兜圈子,伸手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轻声道:“苑娘,堂兄乃京都分家以后的家主,京都乃各家兵戈相争之地,堂兄身份不比我低,你可知他认同你乃常家贤妇,这是什么意思吗?”
觉得她好?苏苑娘突然不想看他,垂下眼。
“苑娘,常府有人不想看到你,亦有人想看你长长久久地呆在这个地方,把这里当作是你的家,陪在我身边。”常伯樊在她脸庞轻声地说着,声音近乎呢喃。
他的话让苏苑娘想也不想地别过了头。
她不愿意。
她不想长长久久地呆在这里。
她这一别头,让常伯樊瞬间愣了下来。
“老爷,各位爷……”各位爷还在偏堂等着他。看老爷和夫人气氛不对,南和大着胆子,局促不安地小声催促了一句。
常伯樊回过神,急促地笑了一声,把心口突然而起的剧疼掩盖住,转身要走,只是走的那一刻,无论如何也死不了的心让他的手停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微笑着朝她道:“我去忙了,今日上午我在府里,中午要陪客,不能与你一道用午膳了,你有事就令人来找我。”
说罢,不等苏苑娘说话,他转头,匆匆去了。
不知为何,他走得急又快,苏苑娘看着他不断快走,很快远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酸楚。
他好似在那一刹那就懂了她扭头间的不答应,他在伤心。
“等以后就好了。”看着他怆惶而去的背影,苏苑娘喃喃。
等以后她走了,就好了。
**
巳时中,昨晚说要来见苏苑娘的那位分家的兰芬嫂子来了。
她来的时候,苏苑娘正在内堂看刚刚离去的昌大伯要带回京都的采办,人一来,她搁下了手中的事,出了内堂的门,在大堂门口等着人。
吕兰芬随下人来了大堂,刚迈过内院的门就看到大堂门口有人,忙加快步伐走了过来,等人还下了石阶下来迎她,她连忙笑道:“弟媳妇客气,劳你等我了。”
“没有的事,兰芬嫂子,请。”苏苑娘陪她上了石阶。
“有劳。”
她落落大方,吕兰芬这下对等会儿要说的事又多了些底。
等落坐,茶一上,吕兰芬沉吟了片刻,看了静静等她说话的苏苑娘一眼,到底是下了决心,探身到她身边,轻声道:“弟媳妇可能与我单独说话?”
苏苑娘一派波澜不惊,转头,朝身边的知春微微颔首。
“你们跟我出去。”知春领意,挥手叫着堂内的人都随她退出,她走在最后,等堂内的人都出去了,她带着门最后一个退出了内堂。
“嫂子?”等人都走了,苏苑娘朝这位族嫂看去。
“这事,说来话重,本来是让我家那当家的来跟你家当家的说的,但他那个孤僻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这不,就由我来找你说了。”吕兰芬说着苦笑了起来。
如若不是家里的当家的实在不像个当家的,哪用得着她这个妇道人家出头?平时小事也就罢了,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吕兰芬着实不想因家里当家的不出头就错失了。
“您说。”
“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乃汾州青西那边的人,我娘家以前祖上是帮着烧瓷器的,到了我父兄手里,开起了窑坊,也……”吕兰芬要说之事,就是她娘家的二兄烧出了一窑的火器出来。
所谓火器,就是瓷面红艳似火,色彩之鲜艳明丽无双。
吕家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民窑,是以他们一家烧出这等惊世的上等瓷器出来是一点也不敢声张,就怕上面一知道消息,官府一插手,民窑变官窑,他们吕家莫说不能把民窑开下去,可能还会被纳入匠户,从此失去自由身。
但如果朝中有人,他们吕家还是可以把民窑开下去的,且也可能把火器上贡成为贡品,那从此,吕家也不会再是一般人家。
吕家自从烧出那窑火器出来,私底下就开始四处奔走,就想着凭此一飞冲天,而不是被并入官窑世间无吕家,他们走了不少关系,结果发现他们的手伸不到能做主的上面去,因此他们的主意就打到了嫁给了常家人的女儿身上,想从常家这边走关系。
吕兰芬的夫君乃常家一家分家的长子,他家中只有他一子,只是他母亲早逝,父亲又是沉默寡言之人,就是他辈份高,跟常家本家还是未出三服的近亲,但在族中也是极其不显眼的人,其子也随了其父性子,性子沉闷寡语,如若族中老人做主给他娶了性爽利的吕兰芬当媳妇,他家都不会出来与亲戚走动。
青西位于汾州最西,吕兰芬能嫁到位于临苏的常家,是因一个族里老一辈的夫人娘家就是青西的,他们走亲戚的时候认识了吕家一家,也认识了从小帮着父兄打理窑库,精明能干的吕兰芬,才得以成了这门亲事。
吕兰芬能得常家族老的眼,自有她的长处,自她嫁给了那位分家叫常孝宽的分家大爷,这家已能维持住平常的人情走动,重拾起了与本家和族内亲戚的来往。
她是能干的,自然不可能错过这能分到银钱的事,丈夫不来,她便来。
“家里托我们来找家主商量个主意,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是当家夫人,我自抬身份让你叫我一声嫂子,但我也知道我们身份有别,不敢在你面前说那虚的,以上皆是我娘家那边的意思,这事只要一办妥,我娘家那边承诺可让出这个数……”吕兰芬在桌侧她能看到的地方比了五指,“此话绝无虚假,我父亲可当面与家主立下字据。”
五成,看起来多,但也不多。
五成说是拿到手了,可如若是经他的手打点的话,这五成说不定要去之二三。
苏苑娘多经一世,前世不明白的事皆已明白,她心里想着,嘴上也道:“我会帮你说,但我想问嫂嫂一句,此事可还有余地?”
“啊?”
“四成,多也不多,家主要是出手的话,这四成要去之三成。”他帮吕家出手搞定此事,好事是他成全的,吕家得大头,他却拿最小的那一份,这事换前世的苏苑娘,指不定会因为帮族人就会跟他去说了,但今世的她早已不会如此行事了。
“啊?”吕兰芬又是傻眼,须臾,她咬了下牙,压低声音朝苏苑娘道:“我爹那边给我最后的底就是五成,五成全给你们。”
还没到底呢,苏苑娘摇头。
她是知道底在哪的,还没到呢。
“弟媳妇!”看她摇头,吕兰芬急了。
“您说。”
说个鬼啊,吕兰芬被她的客客气气气笑了,她还以为这位是位泥菩萨,哪想到是位铁石心肠的金刚佛。
“五成五,五成五,没有底了,就这个数了。”吕兰芬苦笑不已,如若不是看这小当家夫人的话意有可以谈的余地,她是真不想把最后的底透出来,她父亲说了,她要是厉害,能扣下半成,那半成就是她的。
她没想到,她还不如这位小娘子厉害,还是看走眼了。
是没有底了,苏苑娘知道差不多到底顶了。
一共十成的话,吕家做为事主分四成,吕兰芬作为传话人分成半成,常家作为中间人,占五成五,好的话只要让出三成出去就能做好此事,要是不好谈的话,四成往上都有可能。
“我跟他说,不过我不能做主。”看这位兰芬嫂子穿的单薄还冒出了一身汗,苏苑娘点头,拿出手绢送给她,“你莫要着急,这事我不能应承,家主也不一定会答应,你也知道,这些年家里不好过,樊家也不在京都了。”
“你能帮我说,就再好不过了。”面前不是还有一位苏家的女儿吗?吕兰芬看着她,想着她的身份,心里还是舒坦了不少。
半成就半成罢,比没有强。
等到回去,看着回来的媳妇,常孝宽跟前跟后,吕兰芬坐着他就坐着,站着他就站着,就是不说话,吕兰芬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半句话,火也没处发,白了他一眼。
“兰芬,”见媳妇生气,常孝宽讷讷地喊了她一声,道:“怎么样了?”
“等到你张口,我们这一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要饿死了。”吕兰芬都要被他气死了,气轰轰地说罢,这火气也下来了不少,见她夫君还那副不善言辞任由她打打骂的笨样,她又心疼了起来,再开口口气好了不少,拉着他过来坐下,自己坐到他腿上,与他叹道:“谁说那小媳妇是个傻的?瞎了眼罢?”
她把她与那小当家夫人的讨价还价与丈夫说了一遍,说罢,道:“你听听,像个傻的吗?”
“不像。”常孝宽摇头。
“到底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从小经的事就跟我们不一样。”
“嗯。”
“嗯什么嗯?就知道嗯嗯嗯,你倒是自己找当家的说去啊,你去说,指不定他看在你是个傻哥哥的份还会让着你一点。”吕兰芬见他只会“嗯”,心中顿时又生起一阵邪火。
“他不会。”常孝宽摇头。
摇完头,他就又不说了。
吕兰芬等半天没等到想听的,掐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不会什么啊?你倒是说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再讨个新的!”
“他不会让我。”
吕兰芬又是一阵等,就等来一句话,气得双手握拳在他身上一阵乱捶,河东狮吼:“多说两句你是不是会死啊?”
常孝宽被媳妇打得一阵头昏眼花,但也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让媳妇捶了一阵,看她消气不少了,方搂着她道:“孝鲲看着面善,但心里狠,你不知道,之前前家主拿常家和孝道逼他把东福井和汀门井交给庶子,还……”
“还什么?你倒是说啊。”听到重要处没有听的了,吕兰芬急了。
“还说他要是不答应,就把他母亲的坟迁出祖坟主坟。”常孝宽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
吕兰芬好一阵目瞪口呆方才回过神来,一回过神来就急问:“后来呢?”
“不知道了,但现在常家皆在他手里,爹说过,现在这大家小家里,他是最不能招惹的,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现在谁是家主。”这就不用说了,吕兰芬躺在他怀里,拉着丈夫的手搂着自己的腰,叹道:“那位前任家主,可了不得啊,这心偏得也太没边了罢?”
“嗯,乌烟瘴气。”常家现在一些人家里的家风,就是由他带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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