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犹记那年初见。

    病弱的男孩子被两个找茬的族中兄长堵在走廊里,他自幼体弱,面对比他高大的男孩毫无反抗之力,推搡间整个人跌在了地上,细嫩的手掌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他眼圈微红,强忍着没有在他们面前哭出声来。

    他们却笑着对他指指点点,“你看他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我们还没对他做什么呢,他竟然就要哭了!一点都不像他那个阴阳怪气的母亲……”

    男孩蓦然抬起头,“你们不许侮辱我母亲!”

    “怎么着?生气了?还想打我们不成?你母亲长得丑怪不算,看人还趾高气扬的,不过区区一个外族,初来乍到不过一月就敢如此行事,还真不知天高地厚!”

    男孩已经气红了脸,“她才不是!你们不许这么说她!”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跟他们理论,又被他们哈哈笑着推倒在了地上,弄得一身灰头土脸,狼狈极了。

    “安之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女孩娇嫩好听的声音从一边响起。

    男孩抬头望去,却见一个穿着一身鹅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走廊外的花间卵石小径步伐轻快地走来,转眼之间便站在了他的面前。

    和煦的阳光照在她小小的脸上,好像她的脸会发光似的。她眨着漆黑的眸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族长寻你去见他……你怎么坐在地上?”

    男孩顿时羞愧地连脸都不敢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女孩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两个噤若寒蝉的男孩子,落在他身上,“起来吧,地上凉。”

    男孩红着脸,好不容易爬起来,身子却摇摇晃晃地一歪。女孩吓了一跳,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很快退开。

    他羞臊不已,嗫嚅着道:“你认识我?”

    女孩正用洁白的手帕擦拭着自己一尘不染的手指,闻言抬头,“不认识,不过,族中很少有人不知道你的。”毕竟,有那样一个怪里怪气的母亲……

    男孩想起刚才的事,只觉得愈发抬不起头,双目盯着女孩漂亮的绣鞋,“族长……族长他找我做什么?”

    女孩噗嗤一笑,“族长找你能做什么?我骗他们的呢。”她放下手帕,歪着头打量他,“你这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男孩下意识抬头,便撞进了女孩明媚纯真的笑容之中,再不曾挣脱出来。

    ……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

    五月温暖的午后,阳光正好,微风轻拂人面,空气中飘散着馥郁花香。

    各个品种的芍药花开了满满一园,满眼斑斓色,花团锦簇,异香扑鼻。

    美丽的少女穿着一身红色齐胸襦裙,外披一件轻薄的纱罗衫,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轻巧地提起裙摆,微微蹲下腰身,折下一朵同样美丽的莲台芍药,放在鼻尖轻嗅,大大的眼睛随之弯成一道浅浅月牙弧。

    穿着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从雕栏玉砌的走廊上一路快步走来,他看起来十分文弱,身量并不高大,五官俊美但是缺少血色,肤色是一看就不健康的苍白。在这样一番运动之后,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总算多了一抹潮红,倒是别增了几分风情。

    他的脚步在看到少女的身影之后缓了下来,正了正衣襟,又下意识摸了摸发冠——很好,并没有乱。他喘匀了气,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温声说道:“婠婠妹妹,你怎么在这处?我寻了你好久。”他的声音跟人一样,并不醇厚,但有种清淡如莲之感。

    少女头也不抬,眼里闪过一抹不耐,淡淡说道:“是你要寻我,还是姑母?”

    “不、不是母亲,是我。”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我有一事想要告诉你。”

    少女依旧不甚在意地垂着头,把玩着手中的芍药花。

    “我……我……婠婠妹妹,我倾慕于你……下月便是你的及笄之礼,你可愿、可愿嫁给我?”男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羞涩但坚定,“我定会待你好的。”

    少女闻言,转头看向他。

    君子如玉。

    他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个苍老诡异的姑母,年轻,好看,澄澈,羞涩起来像一朵待要绽放的睡莲花。

    偏偏,他有一个那样讨人厌的母亲。

    他的母亲那样趾高气扬地看着她,仿佛对她不屑一顾,仿佛连那一眼都是施舍,她说:“我儿既然看上你,便是你的福分,别人求也求不得,你该知道珍惜。”

    她说:“若非我儿喜欢你,你这样的女子,是配不起他的。”

    他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前来投奔的没落外族,而她父亲却是城中首富,即便没有官袍加身,地位也不可小觑。

    这样的她,凭什么配不起他?

    她生来便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凭什么要自甘下贱去做被人挑拣嫌弃的鱼目?

    凭什么?!

    她手执那朵娇艳的莲台花在胸前,红润的嘴唇微微勾起,笑得十分明媚,将那一园芍药都衬得失色。“你喜欢我啊?”白嫩的手指轻点着花瓣,她抬起漆黑的眸子,漂亮的眸中清澈得像一汪春日山涧的清泉,“你凭什么喜欢我啊?”

    俊秀的男子一愣。

    少女依旧笑得天真,声音娇嫩好听得很,说出的话却恶毒得能沁出毒汁来,“你的身子那般弱,万一早逝了怎么办?”洁白的莲台被一点一点扯碎,碾成花泥,零落一地。少女认真地苦恼着,“我不会嫁给你的,我可不愿做了寡妇。”

    他曾经爱极了她的明媚天真,如今却成了伤他至深的利刃。

    画面一转……

    漆黑粘稠的夜里,漫天火光之之中,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丑陋老妪拄着拐杖,面色狰狞:“你害死了我儿,我要你以命偿命!”

    一身红嫁衣的新娘发丝凌乱,却丝毫不减一分美貌,她被强压着按在地上,模样十分狼狈,漂亮的眼睛里却满是倔强:“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害死他,他会死不是我的错!”

    “贱人,你竟还敢狡辩!”老妪支起拐杖狠狠地打在少女头上身上,少女被压得无法动弹,只能生生受了。她自小没受过这样的对待,哪里受得住,当即便疼得惨叫出声,几乎晕过去。老妪发泄了一会,到底体力不济,也是气喘吁吁,拄着拐杖骂道,“你还敢说不是你的错!若非是你拒绝我儿,他又怎么死!”

    少女嘴角沁着血渍,一身皆是狼狈,眼里却是倔强不改,“我没有错!我不喜欢他,不愿嫁给他,何错之有!他会死是他命不好,与我何干!”

    她这般理直气壮,全无一点悔改之心,老妪怒极反笑,“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你是个不安于室的,偏我儿喜欢你!若非他苦苦哀求,你以为我会容你这许久?”那张狰狞老脸上满是悲痛的神色,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我儿年幼体弱,性子又内向,从未向我开口求过什么。他第一次求我便是为了你……没想到,竟是我一时心软害死了他!”她浑浊的眼里忽而迸发出灼灼的恨意,便是少女倔强如斯,也看得一缩,便听她冷冷说道,“既然我儿这般执着于你,我这为人母亲的自然要成全他的心愿……他至死都想着要娶你为妻,我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你若去陪他了,他便不会再寂寞了……”

    她的杀意实在是太过明显,半点没有掩藏的意思,少女美丽的眼睛蓦然瞪大,漆黑的眼底染上了不可名状的惶恐,“你不能这么做!我父亲母亲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老妪一脸轻蔑,“他们也不过是仰仗我的鼻息赖以生存,我若想弄死他们,不过是轻而易举。你以为我这般轻松把你绑来没有你父母的功劳?”

    少女一懵,“不……我不信!你骗我!”

    “在整个家族的利益面前,你一个女子,算得了什么?”老妪抚摸着自己皱巴巴的脸,“我付出我的青春美貌为家族窥天机谋利益,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他们不会来救你的……没人会来救你……”老妪笑得阴冷,如同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你害我痛失爱子,我便要你永生永世不得轮回,生生世世守着我儿尸身,以作偿还!”

    ……

    沉重的棺盖被一寸一寸地阖上,遮住了她的一方天地。棺木四角被钉上一百零八颗金色长钉,仿若一个坚固的牢笼。鲜活的生命消逝在了一片阴冷黑暗之中,寂寞的灵魂在无边孤寂中嘶叫哀鸣……

    她死在了绝望之中,美丽的肉体一点一点地腐朽,又在无尽岁月中因为怨恨而重新凝聚。

    之后,便是沧海桑田的巨变。

    时光驰隙,物是人非。

    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她被彻底遗忘在了人世之外,如同孤魂野鬼。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幽幽响起——你可知错了?

    少女抬眸,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漆黑的眼底依旧是熟悉的倔强。

    她没错,她怎么会错。

    她只是,欠了一个人一条命。那个人,她的表哥,或许是当时唯一一个真心要待她好的人,而她却因姑母的缘故对他心生怨恨……其实,最初的最初,她并不讨厌文弱的他。她只是厌烦了姑母看她时总是高高在上,如同在看一件附属品的目光。

    凭什么?她怎么可能会成为那样一个人的附庸!

    她那时是故意那般说的,只为了解气,却并未想过要他的命……

    好在,她已经不欠他了……所有的因果,在她死后那段被囚禁的漫长岁月之中,已经消弭殆尽。

    这个世上,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让人愉悦的明快色彩。她起身,赤着雪白小巧的脚走到阳台前,入眼的便是杭州宁静又美丽的冬景。天气虽冷,树上也隐隐沾着一些白雪,绿意却不曾有半点消退,依旧郁郁葱葱生长在这一片天地之间——这里,是她一直眷恋着的人世啊。

    卧室的门被打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人看到了站在窗台边上的她,形状好看的眼里透着又惊又喜的意味,他按捺不住地快步走上前来,毫不犹豫地按住她的双肩,激动地握紧,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道,“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从我带你离开长白山你就一直在昏睡,你从来没有睡过那么长的时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他的语气渐渐低迷,“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等你醒来……我真怕……真怕……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别怕。”少女白皙的手指抚上他微红的眼,“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梦。”

    吴邪看着她此时的表情,心里一愣,也忘记了羞涩,下意识追问道:“什么梦?”

    少女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却并不回答。她歪头望向远方,暖阳照在她的身上,眼底的戾气渐渐散去。

    我的怨恨,已经消了。

    “吴邪,真好啊。”

    这人世,真好……好得让人心生留恋。

    不愿归去,

    不愿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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