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夷使者被押解到方征面前,他们并没有如方征料想的那样垂头丧气。两人脸上都是平静淡漠的神色。
方征已经从情报网中知晓了这两人的职务。
虞夷的权力体系由国君、十巫、九司组成, 有点像后世封建君臣的雏形。九司负责世俗的事务, 譬如管田地的司平、管狱讼的司徒、管外交的司空, 还有当年子锋担任的掌管特种部队的司威等。十巫则是负责与神灵沟通是事务, 下面分设舞、医、卜等职部。圣女也是十巫负责选送,每逢重大典礼, 会将她人殉祭祀, 引来虞夷的国鸟。
这两人表面身份是朝贺的使者,归于外交的司空门下。但他们实际却肩负着破坏祖姜的秘密任务,这也是外事活动见不得光的组成部分之一。
“你们是怎么和连子锋搭上的?让我猜猜, 虞夷国君三番两头暗杀他, 你们的司空大人却背着国君和连子锋秘密联络?”方征挨个观察那两人, 寻找着突破口。
这两人的出身不一样, 主使是奴隶出身,副使是贵族出身。在虞夷只有两种人:贵族和奴隶。奴隶要进入权力体系非常困难,但上升渠道好歹存在。奴隶建立了卓著的功勋, 就会被提拔赏赐, 进而拥有自己的财富和奴隶,成为新的贵族。贵族继承于父辈,但如果没有新的功勋和赏赐,子孙慢慢就会沦为别人的奴隶。
虞夷不存在“平民”的身份,所有人要么奴役别人, 要么被别人奴役。不过事实上, 即便是有奴隶的贵族, 又何尝不是被他们的上级、被他们的大人、被他们的国君所奴役呢?
所以从方征的角度来看,虞夷是个“全民皆奴”的社会体系。
主使并没有直接回答方征的问题,平静道:“子锋大人的事,在虞夷境内,一直都有很大的争议。”
方征眉头一皱,他可不喜欢被别人牵走谈话主动权:“你显然没有学会正确回答问题,要不要我来教你?”
那个主使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方征自言自语道,“祖姜的毒虫真多,我还没用熟,这次试哪一种呢?”
方征弄到了祖姜的情报网后,也一手掌握了白塔上相关的技术人员。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人虽然出生于祖姜高贵氏族,却并没有多少合的政治意识。
她们很小就被送到白塔里,潜心琢磨各种本领,比如制陶、比如背诵古老文献、比如研制驱使猛兽的药物、比如如何喂养兽伴、比如制作各种毒虫……可以说,她们的成果才是会祖姜贵族之所以凌驾于平民之上的根源。可她们大部分并不太懂政治生态,成果上交给白塔后,星祭长汇报给大国主,就没有她们的事情了。她们很少参与政治生活,从小就被灌输一种“现世虚无”的价值观,认为这些成果都是为了“丰盈灵魂”,而她们也只有平静且纯洁地带着这样多知识的灵魂死去,才是“献给神灵最好的礼物”。
方征这才明白,为什么星祭长敢掀起政变了,她俨然也看到了关键,还天天装模作样地忽悠:“我的灵魂已经看过人世太多的污浊、没法献给神灵,实在是太遗憾了”。
方征从她们严重违背人性的顶层设计中,也看到了如此简单粗暴的理由:省心。
若是有能力又有野心的人,一不留神就会把技术资源化为自己的力量,掀起暴.乱
大国主仰仗的是大猞猁和六个兵团的战力,而星祭长仰仗着技术成果,两边曾经达到过微妙的平衡,在野心膨胀后却被打破。鹬蚌相争统统下马。
如今兽祖所代表的战力和白塔资源都在方征手中,他实质变成了专.制.独.裁.者。如果方征是个贪图享乐或是精神力量弱的人,现在已经被巨额的财富和万人之上的地位冲昏了头脑。但幸亏他不是。这同时让方征头痛,系于个人的制度运作并不是良方,但现在他也没有时间来慢慢架构,优秀的培育体系也至少要花十几年才能起作用。
某种意义上,子锋的沉重伤势,让方征全副心思都在如何运转起祖姜这曾一度瘫痪过的庞大机器,去完善优化它的机制,以最快效率达到他的目的,反倒是无意中因祸得福。
方征当时不愿意深想的,若是子锋并未受伤,很多事情恐怕未必有这样顺利。因为子锋会影响他的很多决策,进而关乎数万人的生命。
那个虞夷使者道:“方征大人,素闻您以仁德治理华族。我相信您不会用毒虫。”
无论真有这样的传言,亦或是这个虞夷使者给他扣帽子,方征都觉得现在可不是行使“仁”的时机。
他钳住那虞夷使者的下颔扳开,把剁碎的蜗牛尸体塞进去,道:“你又不是华族子民。我不想说第二遍,我没有太多耐心和不会回答问题的人对话。”
那虞夷使者惊恐地抠着嗓子,方征好整以暇道:“又或者你喜欢直接一点的疼痛?外面有很多动物……”
虞夷使者又怕又怒道:“我不想跟您为敌!子锋大人提起您的时候一向敬仰,我本来以为——”
“那为什么不好好回答问题?”方征嘲笑道,“少来那一套。你还好意思提子锋?他出事了你们第一时间逃跑,现在又来攀扯什么?”
这虞夷使者一开始想从方征这里争取话语权,所以才用那模棱两可的方式来交流,试图把对话引到更平等的位置上。但他俨然错估了方征。方征并没有任何“大国主君”里子面子的自觉,反而像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好似要将他碾干再像抹布般丢掉似的。
那个副使恰如其分的说话了,“方征大人,我们的司空大人很怀疑夏渚人的用心,才愿意主动帮助子锋大人。”
“花与龙”的谣言,就是夏渚使者告知虞夷国君的,从而令他作出了抹杀子锋的决心。
方征满意地点头,拍拍副使的肩膀,“我喜欢好好说话的人。你继续说,放穷奇是谁的主意?你们怎么和子锋接上的?”
主使朝着副使拼命使眼色。副使装作没看到,低眉顺眼道,“是我们司空大人授意我们放穷奇。这本来是需要潜伏很多年才能做到的事。我们一开始也没想到联系子锋大人,我们以为他已经恨透的虞夷人。但我们借瑶宴时机进瑶城后,子锋大人居然主动联络了我们。他愿意帮我们释放穷奇,我们都很惊喜。就把消息传给了司空大人。他指示我们继续听子锋大人的指令。子锋大人也配合我们做些削弱祖姜国库的事情……”
方征沉吟道:“他也不在你们面前说话。”
“子锋大人用虞朝文字和我们交流,他说自己伤到了嗓子。”
方征怀疑地凝视着他,看来这两位使者不清楚子锋牵心虫的情况吗?子锋去首铜山到底要找什么呢?子锋和这两位虞夷使者的合作,是将计就计放出穷奇取桑木箭矢,并搭上虞夷的线头,预备以后的复仇吗?他并没有把自己处理牵心虫的计划告知旁人吗?
似乎子锋没有托付任何人,除了方征。
“你们虞夷的首铜山,有什么医术特别高明的人,或者能治愈重伤的药物?”方征皱眉问。
“子锋大人……果然受伤了么?”那个正使喃喃问。
方征一瞬间不耐烦吼道:“是我问问题!不是你!”他直接按了那正使腧穴让他闭嘴。
副使赶紧道:“那里没有村落,禺强营和士兵会在那里训练,但只是为了增加战力。他们随军可能会有巫医,但都是流动的。至于治愈重伤的药物,首铜山非常大,有很多名贵草药,还有不少稀罕动物也能入药。”
方征叹了口气,要说珍贵药物,祖姜也是一大堆,他烦躁道:“补心呢?”
副使目瞪口呆吓了大跳,“……从未听闻。这种事……还是求神吧?”
“你们虞夷的神,就是金鸾吗?”方征问。
“是也不是。金鸾是神鸟,代表神的意志。”那个副使道。
“金鸾在首铜山的哪里?”
“最深的地方。”
方征疑道:“什么叫最深?这山还跟个峡谷、或是个洞窟似的?”
那个副使解释说,首铜山并不是一座山,就跟昆仑山似的,有绵延的山岭和山脉。超过几百座高峰。从四面进入都会陷入深山老林。没有人知道金鸾住在哪里,但在有限的记载里,它的确是从首铜山飞出来的。所以人们说它住在最深的地方。
副使又道:“子锋大人的事,或许您可以去找从前禺强营负责训练的巫长,他曾经侍奉过羿君,子锋大人小时候受过鸾鸟的祝福,这些事只有他那一辈的巫长知道详情了。”
方征屏住呼吸,“这个巫长在哪里?”
“子锋大人刚进入禺强营不久,他就有事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方征快速回顾着脑海中繁杂的文献丛考,忽然问:“你们虞夷,有没有一个地方叫斟寻?”
他不确定古时是不是这个发音,但幸运的是,那个副使惊异道:
“有的。那里是虞夷继承人在少年时会历练的边陲领地,它对外其实是四个郡都的名字,很少人知道它其实是一块……许多大人老了后也会去那里居住,您连这种名字都知道?”
方征没有说话,这是《竹书》里的记载,那里也是羿君受封并最后身故的地方。那位巫长既然侍奉过后羿,很大可能最后也去那里隐居了。
方征留下了副使,以后进虞夷的时候还有用处;把正使关押起来。这种区别对待是一种讯号,方征不需要任何质疑、只需要服从与执行者。
这样不对,方征隐约感觉到,他现在就像挥舞着一柄太大的剑,如果没有制约会失控。但这个时代的人控制不了他的边界。方征丝毫没有登上某个高位后的欣慰感,只觉得自己像在凝视深渊般如履薄冰。
方征看着自己的双手,揪心想:父亲,我会不会有一天变成我憎恨的模样,当初践踏过他人的强权意志?
奇肱族的三图带着族人来归顺,照他的说法是起码方征比那些人好多了。祖姜的大猞猁掘通山路,经过奇肱部落的领地,祖姜的百姓也随之而来,在附近开垦。带去了更多贸易和交流机会。奇肱人那些农用机械十分受欢迎。
奇肱族的机械值得大力推广,这是解放生产力很重要的东西。一想到过去的祖姜和夏渚甚至用人力来一颗颗剥谷子,方征内心就充斥着荒谬感。方征准备好好和三图仔细商议农用机械的推广运用,这个他必须亲自布局,避免他们走弯路。当然,那要等解决完子锋的问题。
农用机械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稍微延迟,方征内心的愧疚之感不会太重,可是方征心中发紧地想,以后呢?其他突发情况呢?比如说如果华族突然被巴甸巨蛇群攻,子锋又危在旦夕,他如何抉择呢?不知不觉,子锋成为他实实在在的软肋,只有尽快把他治好,然后加强安全防范,以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方征决定亲自带子锋去虞夷,还得同时派出好几路人马,访斟寻,访首铜山、找巫长、找金鸾。他暗自苦笑想,无法找到的神,无法治愈的伤势,小风啊小风,你真的给我出了个好大的难题。
正在这时,祖姜的情报网传来消息,虞夷的鸾舞祭祀要召开了。
在鸾舞祭祀上,如果运气好,金鸾会赶来。虽然它已经好些年没出现过,一直都是赤鸾、白鸾、青鸾等绕着饶沃高台翱翔。
子锋杀掉大青龙,回国受封大司威的那一年,金鸾出现过。此后五年,一次都没有出现。于是谣言在悄悄流传,认为国君杀掉子锋,就此得罪了金鸾。
方征收到这个情报时,心想,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虽然祖姜这把“大剑”他用得还不算熟练,且还惴惴不安。但这种先推波助澜点一把火、再趁火打劫的事情,他做起来最顺了,权当先练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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