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晚上偷溜出去的时候, 对监视自己的卫兵做了个“实验”。他早就发现监视自己的卫兵一直在轮流滚动更换。估计是大国主怕她们被方征笼络,每个人都不会超过十天。
经过粗略了解,方征知道她们大概率都是大国主麾下六大军团之人,她们能力参差不齐。方征晚上在国库附近巡查的动作,虽然她们知道, 但有的时候方征能成功甩掉她们一会儿。
比如那天晚上方征发现虞夷探子烧仓库, 并且跟踪子锋, 就属于方征暂时摆脱监视者眼线的放空时段。这一点从大国主对子锋毫无反应就可看出。
大国主倒是知道方征经常晚上出去转悠。但一来方征要去国库教那些书记员数字,二来方征作为“王夫”,他多惦记着也可以理解。
方征又如此“实验”了一段时间, 终于比较有把握地, 又在夜里甩掉那些监视者一次。他赶紧趁机去找了子锋。.
子锋身上既然有牵心虫,平时他周围就没有监视。祖姜大国主以为万无一失,殊不知如果她也像监视方征一样派眼线观察, 早就能发现子锋吃里扒外、暗通款曲,和虞夷使者联手干的好事了。她觉得有了牵心虫, 子锋不会拿命冒险, 绝不敢背叛她。
事实上,这也是方征担心的。
“小风。”方征此刻坐在子锋房间里, 确定周围没有耳朵眼睛, 忧心忡忡道:“我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停手吧, 太危险了。迟早有一天祖姜大国主会发现, 然后让牵心虫咬死你。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解决它的办法……”
子锋不说话, 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眼里透出一股脆弱又倔强的恨色。他在方征面前才会表露出这种看似矛盾的状态。其实这是他的心声。他希望方征能理解,并且给予他温柔的关切。子锋就像亟待摸头的小猫似的看着方征。
方征叹了口气,他本来不想那么快去教育子锋。但如果时过境迁,子锋就不会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
“子锋,除了牵心虫之外。我不希望你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你耗损她们国库里的柴火,是在害死成千上万的人。她们跟祖姜大国主那些人不一样,她们是无辜的,不该应此而死。”方征眼中流露出悲哀,“这是很坏、很坏的事情。”
子锋愣着打量方征,蹙紧眉头,努力消耗方征话里的意思。然而就像方征担心的那样,子锋的逻辑,没法理解过来——
那些用不起柴火的人是祖姜的平民。祖姜的平民供养着军队。削弱平民也是在消耗祖姜的国力,从战略目标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而且,祖姜是敌人,她们的国民自然也是敌人,为什么要对敌人仁慈好心,为什么要在乎她们死不死呢?非要说,难道敌人不是死得越多越好吗?
子锋大脑困惑处理这些问题,他跟方征生活过一段时间,知道方征的思维模式和看待世界的方式都和他从小受到的教导有所不同。子锋艰难地试图理解方征,然而脸上的迷茫藏也藏不住。
方征发愁极了,普世的道德价值观在这样的时代想要被理解,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是方征不愿意轻易放弃,子锋跟着他生活了一段时间,耳濡目染的,如果连他都无法教导,那又谈何推广王道?
“小风,人命跟动物不一样。人命是不能轻易践踏的。”方征刚说完这一句,发现子锋表情更糊涂了。
子锋一直觉得动物比人珍贵多了,尤其是一些训练成熟的大兽,其战力可以以一当十。人命有什么宝贝的?人那么柔弱,还会抢夺粮食和资源。
方征凝视着子锋,道:“这样说你理解吗?每个人,都能遇到他自己的征哥哥。你觉得我重要吗?如果我重要,那么所有人命都一样重要。”
子锋瞪大眼睛,用表情反驳着“每个人都有征哥哥”这样的比喻。在他看来,征哥哥当然是独一无二的,是世界上的唯一,别人怎么配拥有,又怎么可能和征哥哥一样重要。
方征发现说不通。远古蒙昧时代,人类彼此争斗,流传英雄主义崇拜。个人存在意义被消抹。就算被强烈赞美的英雄们,也只是崇敬他们作为符号的那一面。方征想着那些医药、化工、冶炼等技术的成功,本该是凸显人类技术重要性的丰碑,却反过来加强了奴隶和等级。人类存在意义更进一步被践踏,要推行什么良善道德简直难于登天。
“小风。”方征说服失败,心烦意乱,难得强硬道:“总之你——你先把这条记下来。将来我再给你多讲一些,或许你就能明白。你先照我说的办,不能再这样做,从现在开始不能再破坏祖姜国库里的柴火和其他取暖资源了,明白吗?”
先记下来,总有一天能懂,方征这样安慰自己。
子锋从来都对方征言听计从,这次却没有答应。他不解地摇着头,眼里笼罩着明显的失望。他本来满心欢喜地迎接方征单独来找他。可是方征不但没有和他亲近,没有安抚他,没有夸赞他,而是给他讲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还对他生气,干涉他执行得好好的计划。
方征生气了,提高声音责备道:“小风,你不听我的话了。”
子锋扬起头,那模样像极了没有被说服的叛逆青少年。他继续摇头,并且把方征往床头按去,不想听方征浪费时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好不容易周围没有眼线,子锋才不放过这个机会呢。
方征气得推开子锋,他糟心地发现自己简直真的像在养个不懂道德观的小孩。虽然子锋已经十九岁了,但他离方征认可的道德标准,大概还不到三岁。更糟心的是这茬事没解决,对方又被生理欲.望控制了行动。
子锋不明白为什么方征当初在铜钟下面态度那么好,任他搂抱亲吻,还温柔地说随他弄。结果没几天就变了卦。子锋生气于承诺得好好的事情被“放鸽子”,伴随着担心方征会不会从此不愿意亲近他的恐惧,子锋又开始现出受到刺激般的阴沉模样。他猛地攥住方征的腰,急切地抚摸,凑上去亲吻方征的脸颊脖颈,似乎想要迫切证明以求得安心。
方征心烦意乱,不能让子锋得寸进尺。他清楚不该主观认定子锋做错,对方毕竟也没在文明世界熏陶过。对方以前不知道滥杀是错事,没关系。他来引导就好。结果发现子锋根本没当作一回事,他正想和子锋吵架呢。
“我不要你这个!”方征闪身又从子锋禁锢里溜了出来,扯着衣领喘气道,然而又被子锋快速贴住,摁在了墙上。身体散发出无可忽视的强烈热意,忽然间方征怀里某个东西动了一下。
子锋吓了一大跳,瞬间以非常可疑的眼神瞥了一眼方征的肚子,神情相当复杂。
方征大致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恼怒地脸颊一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才没有——那什么!”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了那颗金色的蛋,“是这个,是我意外得到的,你认识吗?”
子锋疑惑地伸手接过,在握住蛋壳的瞬间,子锋表情凝固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从指间传到心脏上。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汩汩传递天然的亲切和熟悉,那枚蛋虽然光滑得像玉石一样,却有微微的暖意。
方征看他神色:“你也不认识?”
子锋的表情告诉方征:虽然他不认识,但他十分喜欢这颗蛋,爱不释手。这甚至暂时替代了他没有纾解的欲.望。他兴致盎然地把玩着,眼睛亮亮的,这个时候又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
等子锋把玩够了,方征重新把它揣回怀里,道:“这东西是我偶尔得的。我不确定,但它很有可能和‘龙’有关。”这是方征第一次在知道“花与龙”的真相后,在子锋面前提起“龙”,子锋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方征不想触及子锋曾经遭受过伤害的话题,他于是轻轻揭过,“我其实是不太信这天下有什么‘龙’的。最厉害的兽,应该是虞夷的首铜山的吧?你那头‘狰’也是从那里来的?”
子锋点了点头,表情中有无可置疑的自豪感。方征心想,虽然遭到了虞夷国君背叛。但是子锋对战士的骄傲、对国家的归属,对身份的认同,果然都还在虞夷那边。子锋想必也会想要回去吧。方征于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说服切入点。
“子锋……”方征顿了顿,他刻意称呼子锋而不是小风,这代表他想要和对方谈论严肃的问题。“我想,你也有针对虞夷国君的报复计划吧。你只需要点头或——”
子锋轻轻点头。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什么,但它应该不会涉及大量虞夷的平民死亡。是不是?”
子锋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你看,你虽然憎恨虞夷国君,却不希望那个国家消失,不希望普通百姓全都死亡。换做祖姜这边也一样。现在你应该懂了。”
子锋表情陷入了另一种困惑——可是我不是祖姜人。
方征继续抓紧机会劝道:“在三代以前,虞夷和祖姜甚至都没有成规模,是虞朝分裂后形成的。那么在三代之前,很多氏族都是一家。夏渚和虞夷也一样。这也就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你的老师就生活在裂土前的时代。而那些百姓,从前也无谓国别,只是因为在不同的地缘上,就被迫归属于不同的国家,其实本质上,他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如果你对虞夷的子民有同情心,也不应该伤害祖姜的百姓。”
子锋似懂非懂,最后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那表情虽然没有完全理解透彻,好歹终于明白,对付统治阶层和百姓是两回事。
方征松了口气,摸了摸子锋的头,道:“小风,你很棒。别着急,慢慢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
这样说的时候,方征又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养孩子”的心态,这使得他面对子锋又蠢蠢欲动的亲近,升腾起一股略微罪恶的逃避之感。
“别……今天,我,我有些累。”方征制止了子锋,子锋于是乖巧地攀在他的怀里,听着那颗蛋规律细小的脉动,并没有看到方征纠结的表情。
撒谎了。方征唾弃这样的自己,分明许下了那样的承诺,分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分明沉迷肉.体接触时也的确很快乐……
可是,他还是把子锋当做一个需要教导的孩子,感动于子锋付出的牺牲,因为“酒后乱X”的承诺要负责,迄今为止也只是给予子锋长辈式的关怀与怜惜。方征觉得对不起连子锋,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吗?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而方征亦始终封闭着心扉深处,那从未被任何人涉入的软弱领域。
方征茫然地想,到底如何才叫做喜欢一个人呢?在这个问题上,子锋或许懂得比他更多。方征心想,易地而处,他无法做到像连子锋一样,把对方安危优先置于个人生命之前。
——或许我不够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方征心中罪恶感愈发浓烈,他轻轻低头下搂着子锋,感受着对方身上野性沛然的旺盛生命力。他心想:父亲,我曾经逃避女人和亲近关系,心肠又被碾得那么硬。事到如今,我还拥有去爱上什么人,去不求回报地付出爱意的能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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