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早就想好了如何刺激子锋的言辞。
“是你的无知、自大和——色令智昏!”方征一点不介意自己正是所谓“色”的元凶, 反正他不要脸, 为了刺激子锋,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让奇肱人造飞车, 长绫她们以为你是去向国主邀功。我看你是为了节省路途时间, 一心想多搞我几天。这么大的器械,你粗心检查不出来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奇肱人的立场和手段, 你也考虑不到。连子锋,你是一个失的统领,如今变成这样, 你要怎么去向祖姜国主谢罪呢?用我和这个奇肱人的尸体恐怕还不错。”
方征语速极快连珠炮似地说。子锋表情非常奇怪, 他眼神深邃漆黑, 不像是勃然大怒,倒是若有所思,觉得方征给了他什么启发,但又绝非真的“拿他们去谢罪”的狠色。
甚至他掐着奇肱人脖子的手, 已经松了下来,把三图扔到方征那边。
方征一看这反应不如预期, 感到很奇怪。究竟连子锋在想什么, 手势现在已经看不懂,也没有翻译了——连子锋似乎也不为了长绫的安危而担忧。
方征想到当年子锋在三苗人的地穴中, 因为方征出言激死了赤兆,那种恨不得掐死他的直白伤心劲头。如今的连子锋, 是如此的深沉、冷漠、捉摸不透, 对共事战友也没有什么情谊。
子锋对祖姜并没有多少感情和归属感, 那又为何成为了她们位高权重的首领。方征那一瞬间心中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难道他是被迫的吗?
方征又制止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念头。笑话,还有人“被迫”享受特权?祖姜的大国主又不是傻子,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可能让这样的人上位。
又或者,子锋甚至骗过了祖姜的大国主?加之一些她可以放心的手段,最终给予了子锋这般地位与特权?
从奇肱人造车的灾难来看,方征认为,子锋作为领袖的预见性和周全能力都有待商榷。子锋或许是一流的尖兵战士,然而担任某个势力领袖,始终稚嫩了些。尽管已经变得喜怒琢磨不透、深沉又难懂,但离真正够的领袖,还是有实质距离。
方征皱紧眉头想,祖姜的大国主,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故意放任有此缺点的子锋在那个位置上?他进一步的推测甚至衍生到,前任昆秀营的统领流云卸任的内情,真的仅是她受伤吗?
如今子锋究竟在祖姜的政治舞台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自己对这份职责又怀着怎样的期许?方征从来不明白这些问题。但那作为解读连子锋思想非常重要的方面,方征很多迷惑都来源于此,他没有刺激成功,就换个方向试探。
方征的耳力听到远处充斥着嘈杂凌乱的人声,他把奇肱人护在身后,问:“祖姜的士兵就在附近,你不抓我们?”
子锋摇了摇头,甚至给方征指了个方向。好像是在说,让他们往那边逃跑。
方征疑惑地面朝子锋,警惕地护着奇肱人后退两步,子锋站在原地不动。
本来该是争分夺秒的黄金逃跑时机,方征皱紧眉头脱口而出,“就算你对我手下留情,以后再见面时我也不会——”
但子锋那安详的表情,虽无法言语,却给方征感觉到冥冥中他就像在说——
“没关系,只要能再见面,就很好”的意思。
不对不对不对,方征烦躁地想,我又不是子锋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可能正确脑补出他的意思。我为什么会以为他是那种意思……
方征一跺脚,扯着大难不死的奇肱人,往旁边密林深处跑去。
子锋果然没有追来,他静静站在原地,无端有股落寞味道。
那个方向是方征早就看好的。他虽然没有在高山气候区生活过,但是背得相关地理及水文知识。这里是海拔较低处,从飞车高空看下去时,他发现植被虽看似和平原地区同样茂盛,但在相同面积的区域内,分布要丰富得多。有苔原,有高山灌丛、有森林线……
森林灌木丛里最方便隐匿。
方征一边扯着奇肱人三图往前奔逃,他最后从林木缝隙中看了一眼子锋,总觉得子锋那身影外岑寂。更多的林木遮挡,他很快就看不见子锋了。
三图好不容易恢复了声音,边跑边颤抖问方征:“这是去哪里?”
方征并没有一直往那边去,而是转了个方向,前方是森林和苔原交界地带,还有条小溪水。溪水边有一种又大又长的植物叶子。方征在溪水边把草鞋脱了下来,淌过流水,包上新的草叶。三图也有样学样。
“去瑶城参加瑶宴。”方征淡淡道。
三图吓得脸都青了,“好不容易逃出来!我才不去自投落网!”
方征对三图道:“你可以回奇肱山谷里去,不过还是过段时间吧。”他朝来路方向努努嘴:“那边肯定现在全都是搜寻部队。你可以在这附近呆着。这里地势复杂,十五天后是最佳时机。不过如果她们动用天空的力量,那就束手就擒。”
三图颤声问:“你为什么还要去?她们难道不会杀了你?”
方征笃定笑了笑:“只要我出现在祖姜大国主面前,我就是她请去的客人,她当然不会杀我。我如果不出现,她才有理由对华族部落那边下手。”
三图似乎被绕糊涂了:“那你怎么不跟着刚才昆秀营那个统领,我看他对你不错,你让他带你过去就行了吧?”
“你错了。”方征道,“他现在自身难保。想杀我的人也不少。至于为什么不共同御敌……”他冷冷道,“因为我讨厌他。”
三图还是没清醒:“祖姜内部就算有什么政治斗争想杀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也有人要杀你?”
方征挑眉:“你觉得你的飞车炸死了多少人?幸存的人会不会想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他点了点三图的头,“你落到她们手里第一时间就是活剥的份,我大概稍微多活一会儿,遭受各种拷打——她们不会在意我是不是大国主请去的客人,只要我变成了个死人,消息总有办法阻断。”
三图心有余悸,他听方征分析了利弊,决定自己在这附近躲一段时间,偷偷返回奇肱山谷里去,不跟着方征深入敌境了。他独臂太显眼,连伪装都坐不了。
那个小奴隶焦也在奇肱山谷里养伤,方征对三图说,如果祖姜人搜到他们附近,他们想要逃跑的话,就往南边去。
虽然离华族山谷还很远,但南方至少有一片无主的荒地,环境还更暖和些,丛林间也能稍微模糊祖姜飞禽的视线。
在三图去找藏身处时,方征则偷偷沿着山麓往祖姜境内前进。
他察知到不少人丁稀少的哨岗,许是大部分兵力都被紧急抽调去附近兵营里救急。飞车造成的伤亡严重,又要维持建制,又要搜寻四周,在援兵还没赶来的时刻,可不就薄弱了周边防御。
方征几乎没花多少力气,就轻松通过那些人烟稀少的哨岗势力范围,一次也没有被发现,就连天空的飞鸟,也十分少见。毕竟地域太过辽阔,昆仑山几万里,她们的飞禽数量有限。
往祖姜境内走了几里路,方征就明显感觉到,有猛禽和战兽活动的痕迹。猛禽应该是一种食肉雕,战兽则像獭爪痕,但比普通獭大得多。他愈发小心了。好在这截路是高山石漠和荒原,也不太适宜那些大型猛兽生存,只有不少小型狼或野兔流窜。
方征专挑那种看上去穷山恶水,人烟罕至的地方走。但还是走到了有人的地方。
方征从戈壁上下望,只见绿苔边缘青黄草中,有一只雪白的旄牛,它背上有一副木制的鞍羁。那只牦牛被梳理得十分漂亮,在它旁边,有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在看守。方征判断着,心中计较了一番,装作很渴的模样,边下山擦汗,走到牦牛饮水的上游捧水喝。
两个小孩心机不深,方征很轻松地就套出了话。
他们是祖姜边境上一个小屯中的牧童。祖姜周围分布着类似的很多“屯”,相当于后世的小村落。
祖姜以女性为尊,施行母系氏族制度,屯中地位最高的是以年长姐妹为首的乡老。她们几乎孕育了屯中所有的人。
虽然以女性为尊,但祖姜越是边远村寨,男女工作愈相似——都要从事繁重的劳作,只不过女性可能比男性稍微有说话的分量些。
而在稍大的一些屯中,地位高的女乡老会差遣一些地位低的人,女为仆,男为奴。这两个小孩子都是地位低的牧童,每天要负责照顾屯中唯一一只白牦牛。
这白牦牛是供奉每年的“三白宴”所用,分别的白马、白牛和白鹰,每个屯都要上贡一只。
这两个小孩,以为方征是哪个大屯中养得好的男奴隶。男奴隶种类也分很多种:劳作的、战斗的与繁衍的。负责繁衍的男奴隶都长得很帅,且体矫健、据说谈话还特别迷人。方征特别符合这几项。如此优秀的繁衍奴隶,如果卖到瑶城,被哪个大氏族的乡老或母老看上了,可是一笔大财富。
百人之上叫乡老,千人之上叫母老,万人之上叫女祖,十万人则为国主。
如今祖姜能被称为女祖的有涂山氏、辛氏、高天氏等等数十位,而国主只有两位。
方征哭笑不得地,从那两个小童幼稚的话语中钓出了“要怎么把他卖个好价钱”这种潜台词,不由得感慨,小小年纪这脑筋都往什么地方转啊。
他们还邀请方征去自己屯里做客,方征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看得清他们那小脑袋瓜下面的齿轮如何运转——先骗他过去,然后汇报给乡老。
方征毫不费劲地扮演了一个没有脑子的漂亮花瓶,先装作惊讶地那个乡老抓住,然后被关押起来,过了几天估计她们的分赃计划制定得差不多。就用白牦牛驮着方征,一路往瑶城进发,趁着上贡的时节,“卖个好价钱”了。
为了伪造方征“合规”的奴隶身份,这屯的乡老还煞费苦心地弄了很多树皮龟甲的记录,可省了方征许多事。
押送方征去“贩卖”的,是屯中下一任继承者,她叫做槐沙,年轻精明。半夜她摸到方征身边,把系在方征手腕上的绳子拴得更牢实了些。然后笑嘻嘻地撩开方征的裤头,准备尝尝鲜。
方征挑眉还没发作,忽然间旁边射来一只森冷木箭,擦着她的鼻尖飞了过去。
槐沙猛地拔出旁边的刀具,紧张地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四周夜色依然浓稠。
槐沙叫醒了所有人,在周围巡逻探查,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发现了疑似豹子的脚印。
方征听他们举着火把的讨论,先是一愣,随即闭上眼睛侧耳聆听。他沉下心,在那些喧嚣杂碎外,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一道悠长的叶哨清啸之声。方征睁开眼睛,心情十分复杂。
——连子锋,你尾随着我又不直接出面,究竟想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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