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和子锋不想刺激那位疯疯癫癫的族长, 站在原地不动。头发雪白的奇肱族长从房梁上跳下四肢着地, 围着他们嗅来嗅去,像只大猫。
这模样也不像能进行任何人为交流,方征瞅到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摆着各种奇怪零件。他试探着走到桌边,族长猛地跳到桌子上趴住,把他的宝贝统统护住。
方征和子锋继续往大院子里走,院子里到处都是废弃的空桶,里面残余煤矿石和木头。院中有许多房间, 每个房间里都有不同的机械零件,方征发现大部分材料都是黄铜和木材,零件形状千奇百怪,有牛马, 后面拖着耕和犁造型;还有飞禽造型,下方的钩状显示应该是用来运输。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动物的角、爪子和骨头, 制成了形状千奇百怪的器具。比如器皿是用牛羊头骨制成,鸟头颅作灯架。
到了最后一个房间, 里面只有一个巨大的坑,坑中央盖着一块巨大的“冰”。
远远地方征就看见,那“冰”里冻着一匹雪白身子、鬃毛发红,闭着双眼的“马”, 凑近了看得出那似“冰”的外壳, 应该是水晶一类矿石, 像个水晶棺材的盖子。这“吉良”居然在水晶里沉睡,怪不得能活一百多年。
方征刚往巨大的坑中走了一点,那个族长又猛地跳过来挡在方征前,他抱着水晶石,还有些颤抖,令方征恍悟:大概是他和子锋身上煞气太浓,对方不敢直接动手。
在“水晶棺材”旁边,有个小型的“机械人”,是用黄铜、木材与动物的骨骼制成,手臂像截鞭子,外巨大。那只巨大的手上,握着一把细细的小刀,另一只手则托着一张树皮。
方征一看就惊了,这“机械人”怎么像在“刻字”?
凑近看去,那机械脑袋里还放置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方征啧啧称奇,在机械人的背后是一个臃肿庞大的动力装置,下方燃烧着很多桶火焰,想必要耗费不少能源。
“机械人”头顶有个圆形凸起,方征试探着丢了块小石头去碰,它那巨大得不正常的手臂果然动了起来,毫无章法地在树皮上画出.轨迹。
当它动起来的时候,族长听到声音浑身一阵激灵,眼中浑浊与清明交替着,手指在地上扣出泥印,他忽然怪叫一声,朝方征他们砸了个什么东西。
方征和子锋都急速避开,但那东西在空中散开了,是种液体,味道有点像油,溅了几滴在他们身上。方征虽然有金钟罩,但消耗大,而且无法频繁使用,他怕这个古怪族长的房间里还有其他机关,这次就没有挡,因为他观察到先落到地下的液体并没有出现什么毒液挥发或者腐蚀的破坏性症状。
话虽如此,几滴液体落到皮肤上还是有一瞬的刺痛,方征快速掸去那些液体。除了皮肤变红一点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
子锋关切地望过来,子锋也溅了几滴,但他近乎百毒不侵的体质,亦没有丝毫感觉。
乘这个空档,那疯狂的族长似乎清醒过来一点,艰难地爬到机械人身边,手在地上摸索,回头深深看了方征他们一眼,沙哑着:“带走……”
他手指抠开地上一个活板,里面装满了各种刻字的树皮,还有一卷一卷的机械图,都刻在龟甲或木片上。然而在他攒出清明说出那句话之后,又被这堆东西刺激得两眼发红,像野兽般扑下去撕咬。
方征和子锋连忙把他从坑里提出来,子锋把他制住,不管他扳动得如何剧烈都不松手。方征把那堆树皮和龟甲拢起来,快速跑到门边,叫守卫开门,然后从缝隙里把东西都递了出去。
然后方征回头对子锋喊道:“走!”
子锋远远地把那族长往水晶坑边一扔,和方征一起离开房间,闪身出了院子。守卫赶紧把门重新锁上,门后面传来族长疯狂的咆哮声,令人心有余悸。
“他让我们把这些东西带出来,上面的文字你们认得吗?”
三图认识这种奇肱国的文字,这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后来的虞朝文字也参考了部分,子锋和长绫也认得一点。大部分龟甲上的图案并不是完整的,只是这个族长刻下来的疑难杂症。那些树皮上则记载他的困惑与心得。三图给他们翻译。
“……永动是不可能存在的,没有闭环的收集方式,‘力’一旦使用不可能回环,息壤不可能造出来。”
虽然方征以现代人的知识听着这话没毛病,但是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否定祖先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应该是顶着巨大压力和痛苦写就。
“动物身体的结构和功能是制造的源泉,生命的现象和机械的原理密不可分……”
如果用现代眼光来看,这属于仿生学,方征心中惊异,居然这么早就被认识到,果然是个神奇又智慧的部落。
然而接下来,奇肱人三图却有些犹豫,不敢念下去。长绫将树皮抢过来,并不费劲地辨认出一些,继续大声道:
“我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变化,愈钻研下去,心中的杀戮和破坏就愈多。既然我能用小小一块石头炸死几百人,可以钻进一具铜壳子里杀人,无论多少大军都对我无可奈何……这样的念头并不好,或许我应该停下来……”
“师父说得对,有机械者必有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造出来又如何呢,这世间没有什么清静之地了。成为大国杀戮的工具,或躲在这里闲置一生。可是我停不下来……还差一点点……”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我把那些话刻在树皮上提醒自己是个人,可是我找不到了,嘴边都是木屑,是不是嚼碎了?我该造个东西替我记下来,再挖个活板,把东西存进去……”
“吉良就算睡醒了,也没有温度,但如果它只是木头做的,为什么毛发、脚趾都没有停止生长?我真想把它杀掉剖开看看……停下来……停下来……”
“我以为自己懂得很多,看到这一卷后,就算有两倍的寿命也参不透了。人是可以活着的同时死去的,这令我毛骨悚然。”
“父亲告诉我,我们奇肱人用一条胳膊做事情,就要加倍比别人努力,才能发奋学到这么多东西。但我真的好累,我明白当年那位族长的心情了——他做不出来息壤,每天又如此繁累,他就给自己接了个会自己活动的假手逃避……但那玩意把他逼疯了。他接上的,是在死后仍然能被使用的假手,应该是‘那种东西的手’……到底是他疯了还是那玩意控制了他。决不能沾……”
“东铜西陶、南石北玉,僵持近五十年了,必须终结。巴甸驯一条蟒王,要死几万人;虞夷的禹强营挑人,千中取一,剩下都喂野兽;夏渚的金刚砂磨制玉石,无法估算;祖姜的疯狂女人们,视所有男人为敌……”
“祖先在六十年前留下的游历图谱,人的疆界比如今扩大一倍,最大的威胁只来自于神尸,但帝王派出英雄守卫四方……哪怕它们没有被消灭。而如今,已经没有人管这个问题了,所有人都在和人斗。神尸会在边远音讯不通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地吃空村落……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和吉良一样,身体没有温度。我这辈子没有亲眼见过,祈祷它永远不要出现。”
“西边的弱水深千丈,东边的建木高千丈,英雄已被遗忘,人过得越来越悲惨。”
长绫念到这里,周围已经一片寂静。方征打破沉默问:“神尸是什么?”
“那,那不是传说吗?”奇肱人三图结结巴巴,“就是什么人面蛇身的东西,我一直以为是编的。”
“我见过。”方征脸色阴郁,回想着窫窳和马腹,还有闭眼潜意识里看到的巨大头骨,昆仑山下的薨渊……“为什么要叫神尸?”
三图哆嗦道:“因为传说它们是神死后的尸体变成的。”
但是听这族长笔记里的口吻,是跟生物原理和机械制造有关,却已经超过他可以解释的范畴,令他无法释怀,愈发担忧,后来精神也出了状况,写下的句子非常难懂。
方征想到《山海经》里关于窫窳的传说,他是被贰负和危杀死的,他死后,黄帝叫十巫把它复活,可是被复活后的窫窳变成了野兽般的刀枪不入的怪物,到处吃人。最后是被大羿除掉了。但经历过姚虞帝坟里的事情,方征明白它并没有被除掉,只是被帝君困在死眼里,六十年后还基因突变逃了出来。子锋曾经被它吞下去过,据说那里面硬得像石头一样,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动的。
听到如此多的信息,他们头脑都很乱,特别是几个奇肱人,骤然明白了手臂的真相,都十分崩溃,并没有什么手臂会变成怪物的道理,是人的心经受不住诱.惑安装其他东西上去,被反噬了,却要全族后辈来承担……
方征却是在思考这里面透出的大国之间疯狂倾轧,造成悲惨黑暗社会图景的信息。这个时代有些技术是明显和生产力不匹配的,听了奇肱族长的话后,他愈发确信,为了维持,势必以畸形压榨结构去输送资源和养分。
这就是为何这个时代的自然资源并不匮乏,人民却仍然生活得如此悲惨的冰冷线头,方征曾经抓住过一瞬,如今终于把它全部抽出。
对内是“以天下奉一人”,积累上层那一撮精良战备手段,对外则是互相防备、敌对和消耗,内外互为因果,其过程建立在万民的血骨之上。
还有机械和机心那句话,其实也流传到后世的典籍中,被写在了《庄子》里,意思是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然会出现机巧、机变的心思,那么心境就不会再纯洁空明、精神也不会专一安定了……本来是很哲学的说辞。但依奇肱人的钻研轴劲,这就解释了他们容易发疯的原因。他们本来就是很纯粹的匠人心性,却屡屡为上层背书,思考民生倾轧的事情容易想不通,就陷在里面出不来。
方征越想越窒息,其他奇肱人也想冷静,他们坐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一言不发,把那些刻着字的树皮翻检查看,很多树皮上的刻痕无法解读,可能是那机械人乱写,也可能是族长发疯时刻的。
方征看到子锋正在快速给长绫打手势吩咐什么,方征注意到子锋的手势并不复杂,但居然能传递刚才在院子里的复杂见闻么?在谈判时也是,子锋经常只拍几下桌子,长绫就能理解他的意思并说出一大段话。这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自己也能掌握,就不用一个个学那些复杂的字了吧。
方征于是走过去问:“这套手势,能教我吗?”
长绫为难地看了子锋一眼,见子锋轻轻摇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套手势,和我们行军布置关系很大,不能外传的,很多都是战斗里的意思。我们用熟了,再慢慢延伸到生活中,也只有比较亲近的人才会理解得了,我朝夕和子锋大人相处……”
子锋脸色一变,狠狠剜了长绫一眼。后者莫名其妙,不知说错了什么。
方征愕然,轻轻笑了一下,说:“好。”
方征很干脆地别过头走开,子锋在他背后伸出手想抓住他,却捞了个空。子锋连忙追了上去,但方征似乎故意躲,就是比他稍微走得快一点,不让子锋追上他。
长绫莫名其妙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后知后觉,眼底深邃的潜流翻涌着。
一直走到周围没人的地方,方征才回过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懂你那意思,你去跟你朝夕相处的——”
子锋忽然忍不住笑出来,虽然发不出声,但这的确是方征第一重逢后见子锋笑。不仅笑着,眼睛还熠熠发光。
方征这才意识到他犯了个低级错误——这种语气就像是他在乎,所以吃了点醋。
他连忙分辨道:“我没有——”
分辨到一半忽然又意识到,他干嘛要解释?子锋跟谁朝夕相处跟他有丝毫关系吗?他还没有原谅子锋呢。
但方征不能忽视心口微妙的泛酸,的确听到那四个字有一丝不爽。
子锋忽然挽住方征的手,方征第一下没挣开。还在挣时他的手被子锋摁在心口上方,隔着衣料的温热暖意传递过来。子锋凑前温柔地碰了碰方征的唇角,像一片羽毛轻轻擦过他的心上,方征听到心脏清晰的“砰砰”跳动。
方征刚才被那几滴液体碰到的地方忽然不受控制般火烧了起来,他大脑一痛,浑身动弹不得。方征两眼一闭,直挺挺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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