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本来天晕地悬, 来之不易的氧气让方征浑身都活了过来。随即他意识到,有人在给他渡气。四片唇齿贴在一起。
是谁?方征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勒在怀里, 他反手去摸, 摸到的躯体生长着坚固结实的肌肉。
方征心中一沉, 他刚才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还以为是连风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可是这身躯怎么可能是连风呢?
但是方征也看不见, 密密麻麻的虫群把小溪表面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下来。水下又无法开口说话, 事实上,渡气并不算很轻松的事情,尤其是方征缺氧缺得厉害,他几乎像是攥住最后救命稻草般贪婪攥取着唇齿间的气息,又哪里能分心去开口说话?
方征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分出最后的余力斜瞥上方, 水面依然一片漆黑, 大概那些虫群还贴在水面上。方征出不了声, 手又被勒住, 只好用脚往上踢了踢。
那个给他渡气的人,力气非常大。没理会方征的示意,边摇着蚌器叮叮作响, 依然在唇舌间给方征渡气。方征心中震惊地想, 对方哪里来的这么多氧气?身上有氧气罐吗?
氧气罐是没有的, 子锋之前受伤太重, 又一直穿着壳子, 他的一些身体机能被迫变化。虽然壳子能透气,但和真正的皮肤仍然不能相比,外面还有人.皮.面.具。原本需要通过皮肤蒸发和交换的呼吸量,在子锋强悍的意志力调控之下,增强了他的肺部功能来替代。他的肺活量非常大,能储存非常多氧气。不过这种训练过程也非常痛苦,毕竟那不是自发,而是在一次次“是不是要闷死”的濒死错觉中被迫开发的。
方征神志又恢复了些,随即他匪夷所思地发现,那个给他渡气的人,并不老实,就像一个小孩子发现了玩具,时不时舌头伸进来搅一下吸一下。方征每每刚获得氧气缓过来一点,又被他舌头堵住,另一种意义上的折腾人。
方征困惑又莫名其妙地想:这个人在给他渡气的时候干什么呢?怎么像在……在故意亲他?
方征不知道被摁在玉柱上渡了多久的气,中间一直没有缺氧,但也一直没让方征完全喘过气来,他的背隔着鱼皮衣都被玉柱上刻的字磨红了。忽然间感到浑身一轻,对方放开了他的双手,方征眼冒金星浮到水面上,他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但已经听不到簌簌作响的声音。那些不知道是蝙蝠还是吸血鸟的群体全部离开了。
方征浑身哆嗦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岸边游,手脚发软地触到坚实的地面,他打滑了几下,随即有双手把他拉了上去。
方征听到黑暗里另一个人有力的呼吸声,方征忍不住问:“你是谁?”因为在水里泡久了,方征说话声都是沙哑的。
对方并没有回答,站在方征面前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方征一边说话,在地上摸索到一堆枯叶。方征从怀里掏出被泡湿的燧石,随即想起来他现在已经有了个可以帮点火的小家伙。
“小狪?小狪?”方征在黑暗中呼喊着,感到一团柔软的毛团缠在了自己的小臂上。方征道,“点一下火……我看不见。”
方征听到“滋滋”的电火花声,随即“嘭”的一声,枯枝败叶被点燃了。可是方征眼前依然是黑的。
“火……火……”方征不相信,他往前摸,猛然手被一烫,赶紧缩回来,他清楚地听到耳边哔啵哔啵的燃烧声,可是他眼前依然是黑的,一点光都没有。随即方征想起来,刚才陷入黑暗之前,似乎是瞥到水里浮游的水母和发荧光的植物。
光源其实一直没有消失,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征把双手举到眼前,扑面而来的热气却无法驱散他的逐渐发寒的心。
“我……我的眼睛……”方征使劲睁大眼睛,面前依然是黑的,他难以置信,觉得正在坠入深渊,“我……看不见了?”
是因为他神经网络中毒了吗?是刚才那些咬他的小东西里的毒?
“征哥哥!”直到这个时候,站在方征面前的人才开口,以他熟悉的声音哽咽地呼唤着。
“连风?”方征看不见,在巨大的悲痛中无比震惊道,“真的是你?可是你?刚才你?”方征似乎要确认什么,想要上前去触碰连风,却不小心踩到了火里,烫得他赶紧跳开,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抱在了怀里。
“是我,征哥哥别怕,我是……是……连风。”那双手臂的主人哽咽着。
“你身体怎么回事?”方征伸手去抚摸连风的胳膊、手臂,又碰到了他的脸。连风的脸好像变了些形状,身上也再也没有那些硬邦邦的骨头,取而代之的是有韧性的纤长肌肉,简直像是换了个身体?
“说来话长,”连风含混道,“祖姜人给我弄的骨骼坏掉了。这是我自己本来的身体。”
“你身体原来这么结实?”方征惊讶他自己现在居然还有心情想到这个,连风还活着,出现在他身边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事,让方征在大悲大喜中,情绪完全调动起来,他甚至产生了荒谬的想法——虽然自己看不见了,但如果,这是换回连风活下来的代价,心中的痛苦竟然奇迹般的减轻些许。
“征哥哥。”连风抱紧了他,方征看不到他的脸——那不再是连风的人.皮.面.具,那是子锋,削尖的下巴,杏核般的大眼睛,蜜色的漂亮条状肌理,蕴含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宛如猎豹的流线型……
“你怎么活下来的?”方征记得他看到的最后画面,是连风被那怪物送到了嘴边,还听到被咔嚓咬住的脆响,他还以为连风那时就碎成了两截。
但其实,窫窳咬碎的只是子锋的壳子,还硌到了它的牙齿。而在它牙齿发疼咬合不上的那一瞬间,子锋被他吞咽进了肚子里。
“那东西没有咬死我,他把我吞下去了。”子锋平静道,“它从外面刀枪不入,但是从里面……找到了弱点,它肚子上有个没愈合的伤口,当年老……咳,羿君射的,那弓箭也撑在伤口处。我从肚子把它切开,取下弓箭爬出来了。”
方征只觉得连风这轻描淡写的说辞后面,带着非常惊心动魄的味道。他又想到了孙悟空,故事里钻到敌人肚子里捣乱。方征不由得伸出手,子锋不知道他要拿什么,仍是一把握紧他的手包在掌心中。
“你拿到弓了?怎么过来的,受伤了吗?”方征问。
子锋心中一酸,颤抖道,“我没事,我找了截木头,攀在上面飘过来的。”
方征大为震惊,“所以那个窫窳,被你大卸八块死透了?”
子锋摇头:“我钻出他肚子后,就只顾着跑了。”子锋打了个寒噤,“倒是还听到他在后面乱叫……没敢回头看。”
“嘶。”方征背上有个被长藤鞭抽到的大伤口,身上还有被小毒物们咬到的伤口。在水里泡久后麻木了,现在靠近火边慢慢烤着,疼痛感逐渐回归身体,他沙哑道,“刚才那一群是什么东西?”
“那是鹯鸟,生活在洞穴里,有毒的。”子锋伸出五个指头在方征眼前晃动,方征毫无反应,他听得到手掌挥动的风声,但没有意义。
方征竭力平复着心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它们的毒,是可以的解吧?”要是解毒了,自己神经网络是不是会恢复,能重见光明?他心中燃起微弱的希望火光。
“应该能的。我回去帮征哥哥找药。”子锋眼中闪过一丝方征看不到的无措。他心头充满了怜惜的疼痛和为此暗自欣喜的罪恶感。他既难过方征受这么大罪,又为方征暂时认不出自己,让他得以连风的身份继续待在方征身边而窃喜。
刚才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子锋本来已经做好了方征发难和发怒的准备,他心中很乱,不知道怎么以本来面貌应对方征,可是又无法见到方征落难时置之不理……直到看见方征摸索着去触碰火焰,才和对方一样震惊地意识到:他看不见了。
那么自己暂时……不会暴露身份了。子锋茫然地想,亦悲亦喜。
方征身上的鱼皮衣已经被黑虫子咬得破破烂烂了。子锋帮他一起动手把那层衣服混合着毒液和血迹的衣服剥下来,露出方征赤.裸的流线型的胴.体,上面斑斑点点的细小伤口有些颜色还是新鲜的黑色。方征攀住连风的手臂,五指用力地握紧来转移疼痛。他额头滴下汗珠,随即他感到两片温软的东西凑在了肩头的小伤口上。
“还有些残留的毒,要处理一下,我帮征哥哥吸出来。”子锋贴着他的耳边说。
和刚才一样带着热度的大片相贴躯体,子锋从窫窳肚子里爬出来,壳子全都碎了,自然也无从寻找衣物,后来他杀了几只巨狐猴和地懒,剥了些皮毛草草围在身上,但仍能感觉到大部分躯干直接相触的暖意。方征感到连风在他肩头伤口处吮吸了几下,皱眉试图制止道:“你这样也容易中毒,没有盐水消毒,不卫生……”
“没关系的。”子锋对方征坦白了一个秘密,“很多毒我都不怕了,那窫窳的肚子里,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我太饿吃了一些……”
譬如说似玉似虫的块肉,又譬如长在体内的怪瘤奇虫,子锋并不愿意主动去吃那些看上去非常诡异的东西。但他在窫窳身体里困了不短的时间,自然会肚饿。他分不清究竟自己来到了胃部腹部还是其他的器官中,总之自己既没有被搅碎也没有被胃酸溶液消化,那窫窳肚子里大部分器官已经失去了功能,整个身体像一个巨大的石化迷宫,也不知靠什么来运作,跟正常的新陈代谢很不一样。
但是迫不得已吃掉窫窳肚子里的一些东西后,子锋发现身体竟然有了些说不出的改变。刚才冲过来的时候也被那群鹯鸟围攻咬了,可是他的眼睛却没有瞎,身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方征稍微放心了一些,深吸一口气道:“那你就……嘶……”新鲜的伤口接触到唾液所产生的刺激让方征倒吸冷气,但连风是在帮他,他也说不出让他轻点之类的示弱的话,只是徒劳自苦地咬牙忍耐着。
子锋尽心尽力地替他吮出伤口的毒液,他偶尔抬头注意到方征脸色才发现方征蹙眉紧皱,似痛苦难挪,子锋有些着慌,连忙搂紧他哄道,“对不起,征哥哥,我弄疼你了吗,你不要憋着。”
“不用管。”方征强硬吩咐道,他一直在连风面前以保护者自居,如今双眼既失明,又被对方看到如此丢脸又无力的模样,心脏像被一把锉刀磨着,自暴自弃想惩罚自己,就故意做出无所谓的姿态,“你赶紧弄。”
子锋眼神暗了暗,继续低头替方征吮着小伤口附近的毒液,方征身上的伤口分布并不均匀,子锋的唇舌往下游走快到腹部的地方时,方征手快地拦住了他,颇有些狼狈道:“差不多……不用了……”
“不行,还有毒液没吸出来,”子锋把方征的手拨开,方征想重新掩上却被子锋摁住,随即子锋吮住方征小腹下端的一个细小的伤口。那里的皮肤更娇嫩敏.感些,其实是被叮咬后最不舒服的区域。可是被子锋如此一吮,方征立刻脑袋“噌”地冒烟,脸上腾起一片火焰。
“你别——”方征开口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为什么变得如此奇怪,但更奇怪的是自己的身体反应,它们正在欢欣鼓舞地迎接着陌生却要命的触碰。
子锋意味深长道:“征哥哥,你好像不止伤口肿得厉害呢。”
方征想要把自己在石壁上撞昏过去,他只顾哀叹自己身体意志的薄弱,紧张又天马行空地想着一些血气方刚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觉得这是自己单方面的过错。根本看不见子锋的眼神,那是审视着某种绝美物件、毫不掩饰欲.望的赤.裸裸的殷红视线。子锋近乎贪婪地盯着方征,从头到脚地逡巡着,不知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冲动。现在还远不是时候。他不想伤害方征、也不想让方征难过。
方征虽然看不见,但他冥冥中似乎感应到什么,回想起水中的事,眉头旋得愈发紧,他深呼吸竭力让自己恢复正常,装作漫不经心问,“刚才你,你给我渡气,是不是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渡气和亲吻,如果有心遮掩,也可以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但当时连风那劲头,就好像下一瞬间要世界末日了,拼尽某种决心般亲吻着他,方征又不是傻子。他摇头想着连风这小东西,根本分不清感情,雏鸟情节?依赖心理?连风只是个孩子罢了。
“我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子锋舔舔嘴唇,心想这都是我要做,也一定会做的,非常有必要,一点都不多余。
何况那时候,他不知道方征眼睛看不见,把那个吻当作最后亲近的机会,自然更放肆了些。
方征却以为连风在装傻,他头疼地想,到底该怎么疏导连风这种不成熟的感情?自己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管,但又不能不管,眼睛看不见的悲恸像一道撕裂心脏的巨大深渊,方征只觉浑身疲惫、前路莫测,一时间无路可走,亦无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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