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站得远远地看高台上摸角的过程, 他的目力,能看清那些人的神色细微之处。
獬廌重伤刚刚愈合,几乎没有力气去撞人, 它刚才一直是趴着的,被普通人摸了角也不会动弹。
但心里有鬼的人, 在那个瞬间, 总会流露出一些破绽,比如不敢真正摸到那个角上, 手有一个虚握的弧度,比如脸上身体会细微僵硬,方征看得明明白白。那个女人在摸角前, 脸色有一丝僵硬,仗着其他人离得远,手动作有些虚, 并没有真正碰到角,而是假装环住,实则颤抖着并没有握住。所以他就能依此判断出, 这个女人就是撒谎者。
方征察觉后, 就隔得远远的,把一块小石头迅速弹到獬廌的身上, 让它负痛往前撞,那个女人仓促暴露得更多, 保命的逃跑功夫都使出来了。
但方征不准备告诉别人这里面的奥妙, 那些人对审判的神兽有天然的敬畏。方征作为能驱使这种神兽的人, 自然就能获得凌驾其上的威严。
方征心想,东方虞夷、北方夏渚,用獬廌来决狱,那些巫者是不是也采用类似的“诈”法?
方征听父亲说过,古代诸多“迷信”的断狱方法,表面上看,非常愚昧,把人的对错交给动物,怎么都不科学。
但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很多时候,缺乏仔细查断的技术,也浪费不起那种人力物力。决狱就用一些鬼神之事作为遮掩,其实是“诈”出凶犯。
比如说,烧一大锅滚烫的水,让人一个个把手放进去,告诉他们,干坏事的人会被烫熟,其他人不会有事。率先把自己的手放进去,完好无损。用现代的化学来解释,可能那锅里煮的不是水,而是沸点非常低的白醋。常人的手放进去也不会有事。
但心里有鬼的人,不敢把手放下去,甚至在围观时,脸上表情出卖了自己,那么就能高效地找出嫌疑人。
方征活用了这个办法。
等他和仆牛把那个女人捆回公社广场上,看到周围女人一副差点要跪下来,甚至连平时最爱挤兑他的藤茅都俯首帖耳的表情,才后知后觉发现,虽然不是自己的本意,但通过“獬廌”这种神兽,产生某种神权形象代言人的“副作用”,日子想必会更好过些,就由得她们去误解了。
那个女人被绑在旁边,塞住了嘴巴。方征让剩下的人继续摸獬廌的角,她们全部都摸了之后,并没有第二个人露出破绽。
方征内心狐疑,有可能是第二个人太会伪装?表现得太坦荡?还是说第二个人没有出现在广场上?现在村落里所有人都被集中过来了?
方征皱紧眉头,又重新数了一遍,发现比刚才少了一个。
第二个跑了。会去哪里?
方征把被绑住的女人提到了公社里,一拳先弄昏,然后开始检查她。
她的容貌是公社里原来的一个女人。长老们用草汁在她脸上用力洗,也洗不下来。但是玄思长老一点点用骨针去探,才发现那层皮在她的后颈有非常细的接缝。这种接缝是用更细的针,把人皮缝上去的。部落从来没有这种细针,而且方征猜测,能磨那么细,多半是铜针甚至铁针,凭借玄思长老那种粗大的骨针,是没办法把这层皮拆下来的。
方征心中震撼:果然没错,她的脸上蒙着皮,改变了容貌,假装成了这个部落里的女人。这也说明,原本的两个部落女人,不但被她们杀了,还被她们剥了皮制成面具,她们一定携带了工具。
方征在她身上没有找到工具包,他把这个女人泼醒,开始毫不客气地审问。
长老们则在旁边辅助刑讯,用的还是针刺法。这个女人可没有连风那种忍痛力,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她是祖姜的精锐士兵,专司跟踪侦查。名字叫做“钩儿”。
祖姜的精锐士兵都是女性,她们从小就接受训练,长大后分化成不同的军种,拱卫国家的安全。
祖姜是个原始社会母系氏族晚期国家,自称是神话中西王母的后裔。西方的神农氏、涂山氏等传说中的神是她们的远祖。社会制度是“母舅”式的家庭结构。孩子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和舅舅,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同株女性姐妹大家庭式的居住在一起,以年长的女性为大家长。
在社会分工上,也是女性担任主要的政治、军事和生产工作。
“你们是跟踪连风?还是他的同伙?”方征冷冷逼问。
名叫钩儿的女刺客耐痛力比较薄弱,说得更多些:“要把他抓回去……”
“昨天是你们把连风绳子扯开,然后用他的绳子去勒死了那个巴甸男子?为什么要杀掉我们部落的人?”
钩儿又被扎了一下,她满怀恐惧,哭着说:“是,是看到那个男人不守规矩,就顺手……也是警告连风……”
“不守规矩??”方征真没想到原始母系社会已经进化出了类似“夫道”这种道德判断,一瞬间简直啼笑皆非。不过既然夏渚和虞夷已经进化出父系社会的奴隶制礼仪,那么祖姜作为最大的母系社会国家,有一些女尊男卑的规矩也是正常的事。
昨天那个巴甸男子的争执,俨然被这两个来自祖姜的女刺客听到了,她们或许是觉得,部落明明是个女人数量占优势的母系部落,居然能被一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欺负,就以“高级前辈”的态度去惩罚了他。或许在祖姜,随意惩治这种“不守夫道”的男子,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件小事。
方征又疑惑问:“那为什么要用连风手上的绳子?”
钩儿不情愿道:“叉儿姐姐说……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方征神色一凛,正好到他想逼问之处,这女人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同伙:“你那叉儿姐姐在哪里?”
钩儿忍着眼泪道:“不……不知道……”
方征脑中快速转过,又说:“你刚才说,你们是来抓连风回去的?”
糟了,方征一个激灵,连风还在自己屋里养伤。方征直觉告诉他,必须马上回去看一趟,他预感有事。
方征交代仆牛看好第一个嫌疑犯,叫那些通过检查的女人们等在广场上不许离开,让长老们把獬廌带到公社后面安全的地方休息,就往自己房屋跑去。
那些人都很乖顺地听话,毕竟现在方征在她们眼里,已经接近一个“神”了,无论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方征一口气跑回去,迅速在门口扫了一圈,心中有数。打开屋子看见连风还躺在床上。刚走过去,连风忽然睁开眼睛,高声喊:“征哥哥!不要过来!”
几乎是同时,方征感到房顶一阵轻颤,从高处扑下来一个黑影往方征身上撞,裹挟着凛冽冰冷的兵器破空之声。
方征听到兵器声的来向,其实可以避得开的。但他感应到床那边连风的动作,就故意没有躲,想看看连风想做什么。
下一瞬间,连风扑过来挡在了方征的背后,一道“哐当”声响。方征回过头,一个黑衣女子手持一枚类似三角棱的细长的铜刺,割在连风身上,割破了他的衣物和皮肤,连风被击倒在地上,鲜血流淌了一地。
如果连风不挡那一下,那个黑衣女子会以为能得手,三叉棱刺中的就是方征的脊背。
方征还以为连风是要和那个黑衣女人一起偷袭自己,所以才不动声色准备后发制人。没想到连风竟然是用身体替自己抵挡攻击。他内心震荡,腾跃起身,一脚踢开那个女人的三叉棱,反握在自己手里。那个女人也有几分手法,腾挪躲闪速度惊人,仿佛一团鬼魅似地晃开。
可是这对于方征来说并不是威胁,他感知到那个女人朝着自己背后扑来,反手倒刺推出去,瞬间就刺穿了她的肩头。这还是方征刻意选的不会致命的角度,他要留着这个女人的活口。
方征转过身去,也是第一时间卡住那个女人的下巴,咔擦一声卸了,免得这个女人自杀,然后他一手捉了女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取出自己从玄思长老那里“借”的骨针,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实验般地在她的太阳穴上戳刺了一下,那个女人瞬间昏了过去。
虽然和方征预料中的效果有些差别,但总归是个进步。方征收好骨针,回过头照看连风的伤势。
连风身上的袍子被割破了,胸腹上有条三叉棱割出的细长伤口,血流了满身。方征赶紧搂住他,去查探那个伤口,焦急道:“没事的,我会治好你,别睡。”
方征心中对连风的怀疑已经消失了,甚至有一丝手足无措——这个人,为自己挡了一击。
连风点头,断续费劲道:“我知道……没关系的……征哥哥……我的骨头……硬得很……砍不动的……”
方征一探,果然,那道伤口虽然看起来骇人,却并不深,像是砍在坚固的盔甲上,只是割破了表皮,就被下方的胸骨挡住了。连风骨头这么重,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方征一直顺着那个伤口周围往下查探,如果砍到腰腹柔软的地方,会有点麻烦。
可是,方征手底一顿,愣住了,为什么连风的肚腹上方也那么硬,伤口也只割了浅浅一截。是他的胸骨太大,长到下面了吗?
方征有个计较,他先把草药粉洒在连风伤口周围,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止血,然后把他费力移到床上躺好。
什么骨头会长在肚子上?方征心底疑惑,继续往下摸去,想检查连风身体不同寻常的结构。他的手在连风下腹游移时,连风脸红咳嗽道,“征哥哥,你的手……?”
方征仿佛被提醒般,还不客气地往下摸了几下,连风全身骨头都特别重,那里有没有区别?
除了比旁人大一点硬一点,好像并没有区别?
连风被他弄得满脸通红,赤红的眼睛几乎要滴出水来。忽然“轰”地眼前像是炸了漫天烟花。
方征摸完事了,还嫌弃地在他白袍子上擦了擦手,教育道:“你瞎激动什么。我就是瞧瞧你这骨头病,有没有妨碍你断子绝孙。”
“没有。”连风小声说。
“知道,刚才你已经证实过了。但下次能不能提前通知一下?简直吓我一跳。”
饶是方征脸皮厚,也禁不起那种突然的视觉冲击。
连风抗议道:“征哥哥你突然碰……你……下次也提前说一下,要不然我一下子……”
方征后知后觉,笑骂道:“什么下次!没有下次,你想得美!”
“我不是想……我……”连风欲哭无泪地,脸上却红得愈发烫了。
不该如此,子锋心想……报复方式可不是这样的。可是如今形势逆转,他再也不是武力值出众的战士了,他是一个弱小的星祭者……他只有忍耐,他必须忍耐。
“好了。”方征收敛笑容,严肃道,“刚才你挡什么挡,就你那碗都端不住的小力气,自个儿几斤几两不清楚吗?”
“我……”连风道,“我当时……我不会受伤的,她们砍不动我的骨头。”
子锋当时就是怕方征死在别人手上。左右自己身上围的东西比铁还坚固,祖姜女人简陋的兵器怎么可能伤到自己。他就不假思索替方征挡了一下。
不过倒是意外取得了方征一点信任?那就更值了。子锋不动声色地想,方征能早日对他卸下防备,等自己伤愈,就更容易把他捉回去了。
“祖姜的女人,一直跟着你,要把你捉回去,你知道吗?”方征问。
“我知道。”连风顿了顿,承认得很痛快。
方征眼神一冷,连风一直都知道这两个尾巴跟着,却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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