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简单地烩了一下鹿肉脯, 能产生令人惊叹的香气,是因为两样东西。
一是能加温超过沸点的石锅。
虽然没法达到造铜铁的上千度,但是找到合适的石料, 制成耐上百度火温的锅, 方征还是做得到。
他发现一处岩壁外侧有露出的云母石、石英砂等坚固矿类粗混的石料, 比造房子的火山岩稍微耐热些, 但山壁坚固,不像火山岩那么方便收集。方征用铜剑凿了好几天,才把一块大石料凿下来, 一点点地凿成了锅形。有了它,方征甚至能炒制一些食物了。
就是这种石料开采得太费劲, 方征懒得给其他人做, 他的铜剑也不外借。只是告诉了她们方法,那些女人锲而不舍用一些石头锤子去砸, 在砸坏了无数个之后, 终于也采到了足够的新石料来造了几只新式锅。
二是油。
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知道怎么炼油。因为他们没有驯化猪肉。野生动物的肉都紧绷绷的, 油脂少得可怜。也没有菜籽。坚果倒是不少, 但是也不会浪费来炼油。
方征的油是从野生橡树果实和杏仁实里面炼的。
他用最原始的榨油方法——把果实捣碎装在石盘子中,上面压紧草料然后踩实,做成一张饼形。把那块饼放在石磨里碾压,折腾了无数橡果和杏仁之后, 他也终于榨出第一勺油。
一开始别人都不明白他浪费那么多果仁做什么, 等方征炼出了第一勺油, 加在鹿肉里, 用大火烩至通熟,再撒好盐。那味道飘出去,周围房屋里的人全部都围过来,馋得口水直淌。眼睁睁看着方征吃得香喷喷。最让他们惊异的就是石碗里面覆的那一层金黄色滑腻斑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么香?
方征又告诉了他们炼油的办法。但是为了避免大量坚果的浪费,方征提议她们种植橡树和杏树,在采集经济模式上发展种植业。这比耕地更好推广,且成效非凡。如今村落外面,有一片橡树林和两片杏子林,去年竟然收获颇丰。
虽然没有度量工具,但方征估摸着约有一百多斤了。
连风吃得狼吞虎咽——肉居然能做出这种味道,他从来没吃过。他吃过虞夷的王宴,吃过铜鼎里的肉块肉羹,里面被精心调配了豆子和乌蕨,下方也有火焰一直在加热。可是比不上这个味道。他的四肢变得暖和,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哪怕残损的身躯挤在那么冰冷的“壳子”里,也能流遍每一寸血管。
连风眼睛又红了,不至于为了一顿饱饭而酸楚,而是为了一顿味道超过他曾经效忠过,觉得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地方制出的最好吃的东西而酸楚……
子锋曾经为了能坐在那巍峨的院子里,和十巫、和王族、和舞医、和九位“大司”平起平坐;为了每顿都能吃到加热的肉羹和豆子——宵衣旰食、焚膏继晷,不把自己当人似的训练和战斗,变成了方征口中的“机器”。
于子锋来说也绝不能称作轻松的时光,反而是时时刻刻都处在血腥和死亡威胁中。付出那么多,渴望那么久的东西,到头来,在他失去一切,连身体都毁得差点救不回来后,居然在方征这里吃到了……更好的味道。
简直悲哀得可笑。
“喝汤。”方征一看连风居然眼眶又红了,这小家伙怎么动不动就想哭鼻子,愈发让方征加重了怜悯心。他心情复杂地想,当年自己在遭逢大变后,也如此脆弱么?那些时光没有人来帮助和安慰自己,流眼泪又有什么用呢?他渐渐就变成了块顽固又油盐不进的石头。可是若有选择,谁不想拥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和怀抱呢?
连风喝了一口藻草和菱角煮的汤,惊异地又瞪大了眼睛,狐疑道:“这些是蔬菜啊……”可是为什么像是肉的味道?
方征又笑了,原始人煮汤也不会放油盐。味道自然不敢恭维。他储存了薯蓣和上一顿煮斑羚肉剩下来的搅成汤底。薯蓣里主要是淀粉,斑羚肉残留着羹丝,再加上一点油和析出来的粗盐,汤底味道的又稠又浓。用这样的汤底来煮藻草和菱角,菱角里仿佛还有水汽清香,藻草又很脆嫩,喝一口下去每个毛孔都叫嚣着美味。
鹿肉脯和汤都是两人份的,但因为太好吃了,连风吃完后意犹未尽。如果不是顾忌着脸上这层假皮在吃饭时不能动作过大,他大概连石碗都要一起吃下去了。
子锋知道食物能给人满足感受,却从来不知道,美味的食物还能让人如此快乐、愉悦、觉得身体每个部位都活了过来。吃到这样的食物后,什么王域的宴席都黯然失色,西方祖姜的女祖十年举行一次的“瑶宴”恐怕都没这个味道。虽然他也没有去过。
他对方征的感情更复杂了……但有一点更明确,这个人把他的欲.望更深地调动着……他不但想看到方征崩溃的样子,还想吃他做的食物。
但方征害死了自己的同伴……子锋大脑中很混乱,随即又想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肯定是方征不想的。那就是说,这也能成为“报复”方征的手段。所以自己对方征的渴.望,和憎恨着方征,似乎并没有冲突。子锋于是心安理得说服了自己。
方征也难得高兴,他一般是不和人分享食物的。但并不意味着看到别人惊叹他厨艺制出的美味会不高兴。看连风吃得快把自己舌头嘴唇舔到脸上,方征升起了难得的成就感。
方征一直不愿意友好待人,像只刺猬和□□桶,每时每刻都拒人的模样。即便是部落中信任他的那些人,其实都有些怕他,不太敢亲近。当然,方征也是故意摆出那样的面孔,为了减少麻烦。
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方征不相信自己可以温暖别人。毕竟自己是个如此混账的家伙,他很有自知之明。
可是此刻对方吃饱满足的样子那么真切,让方征忽然觉得,“养孩子”或是“建立长久稳定关系”这些自己觉得难于登天的事情,似乎也可以去尝试做一做。
吃饱喝足后,方征让连风回床上躺去。自己则背着一捆绳子,提着铜剑往外走。
“征哥哥,你不绑我了?”连风不敢相信般,还故意提醒。
而且本来在温泉那边,方征说要审他,回来之后反倒给他做了顿饭,也没审什么。连风也分外疑惑。
“不绑了。不是你做的。”方征回头道,“你连拿起吃饭喝汤的碗都费劲。怎么可能扯得断绳子,不可能勒得死那个人。”
刚才连风在吃东西的时候,举起碗碟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连风装出来的,他身体真的太脆弱,却为了无谓的奇怪坚持,还尽量想举得平稳一些,还是被方征看出来了。
子锋这回没有红眼眶,神色只有霜雪般的苍凉。这是他最早就承受过的打击:曾经扛起几十斤大钺都不会喘气的手,竟然握不稳一只小小的石碗。
虽然他的身体在那层外壳里艰难地愈合重生着,但谁知道能不能恢复从前的力气。
他连什么时候能痊愈都不知道。祖姜那边的巫医告诉他,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花费一两百年,他甚至在痊愈前就死了,那岂不是要一辈子套着这副壳子,比废人好不了多少地活着。
这种落差,时时刻刻都在折磨子锋的心灵。就算成了他被免除怀疑的证据,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情高兴。只能点点头目送方征出去,然后疲惫倒在了床头。
“不出来吗?”连风对着虚空自言自语,“你们一直跟着我。二国主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我会去做那件事,待在这里也是为了打探消息。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们用不着杀那个人来警告我。”
没有人回应他,空气里一片沉寂。有可能是那两人不在周围,去其他地方勘探了。
子锋内心陷入了巨大的挣扎——要不要告诉方征,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山谷部落,已经被西方女祖最精锐的爪牙发现了呢?
其实从战略意义来说,西方隔着大雪山峦,无论是剿灭、俘虏或掠夺这个小部落,都是很不划算的,她们也从来不往这边扩张,没那个必要。
但她们不出手,不代表这个消息不会传开,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筹码般的礼物,送给对此有需求的地方。
比如巴甸和虞夷。
到时候……子锋忽然感到心中一阵揪心茫然,如果方征死了……
不,子锋忽然悚然清醒,他不能让方征死在别人手上。只有自己能杀他。他还要把方征锁起来,报复地操.他,吃他做的饭……等做够了再杀他。
他不许别人提前结束这种可能。
子锋飞快地做了决定,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屋宇房顶。
方征走出房间门,他没有造出铁锁,但用木棍把门从外面闩住,还是做得到的。虽然已经排除连风的嫌疑,但方征还是杜绝了连风逃跑的机会,只能从外面打开。
既然不是连风做的,要么就是这个部落里的女人报复,或是混入了外来者。方征倾向于第二种可能,那只不寻常的獬廌来历也要细查。
方征挨家挨户地敲门,调查有没有不寻常的地方,检查有没有人藏匿。这只在以前虞夷逃兵跑掉的时候做过。如今再来一次,大家都很惶恐。
“要注意安全。”方征叮嘱她们,“门窗关好。有什么异常响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几年,方征觉得自己就像个“保安队长”似的。谁叫他的武力值是这里面最强的。
说到武力值,这几年方征倒是机缘巧合提升了不少。
首先他坚持服用太岁肉,身体能腾跃得越来越轻松。
其次他在火山岩浆带出的巨大渣滓废墟里,掏了十天,找到了一块几乎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残破龟甲。不知是多少年前埋在里面的,岩浆和地火居然都烧不化。
而且只是部分龟甲都有那种体量,难以想象这块龟甲全部,和长出这片甲的老龟,究竟全貌有多大。
传说中天柱四极是伏羲砍了大鳌的四足支撑的,虽然是个夸张的神话,但也侧面说明了,远古的人曾见过体积十分巨大的龟,才能作此想象。
方征对这个时代动物大小早就有所领会,那条蛇、那只蛊虫,现在又加了这只大龟。
但除了让他惊叹外,这龟甲上还刻着对他来说有用的东西。
那上面有一些字。不过这个时代的字,无论是陶文还是甲骨文,他都一头雾水认不得。
幸好,除了字之外,还有一些简易线条,像一些小人比划的不同动作。动作下面还有长短不同的横线。
那些线条,短横长短结合,最直观地让人想到了后世的“卦”。
龟甲从来就和“八卦”“易”有密不可分的渊源。
这玩意,是不是老祖宗的太极功夫?方征的知识只够他作此猜测,他照着那上面姿势比划。
上面直到龟甲断裂的地方,共有八个姿势。从裂痕来看,后面可能还有其他姿势,却找不到了。
第一个姿势从图上看就是扎个马步,但是手脚有些细微调整。下方还有一条短横线。
第二个动作下面有两条短横线,以此类推,第八个下方有八条短横线。所以方征怀疑这些短横线代表着顺序,就先从第一个做起。
第一个分明那么简单的动作,他竟然头昏了。
他转而想做第二个招式,那是个类似太极里开合手的姿势,在方征看来,也是很简单的。可是他按照那个姿势去做,感到一股热力直充头顶,他眼冒金星,竟然昏倒了。
似乎不按照图里的顺序,扎好带着细微调整的马步,他就不可能去做第二个招式。
可是第一个招式他都头昏,自然无法接着做第二个姿势。
方征不信邪,扎个马步又不是邪功夫,怎么可能走火入魔。方征每天就找时间只练第一个动作。练了一年,他终于可以维持不头昏。
同时他惊奇地发现,有了这个马步兜底,自己过去的招式威力似乎加强了一些。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当他需要在岩壁上采集更多石料制造第二口煮汤的锅时,他用铜剑凿了几下,大块石头就掉了下去,比第一次轻松了许多倍。
既然方便不费事,方征也乐得帮其他人凿了一大堆云母石,只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所有人就都拥有了耐高温的石锅。
随后方征开始练第二个招式,果不其然又开始头昏了。
方征心有余悸地想,那些短线,第一个下面是一横,自己练了一年。那么是不是每条横线代表一年,自己练完这八个姿势,可得几十年啊。他数学不好,自己活得到那个时候吗?
为了加快进度,方征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倒立着练,比如训练前后配合食疗补充太岁,比如针对力量专门练肌肉群,他每天起早贪黑的,除了到处转悠找东西,维持小部落的安宁,就是在琢磨这块龟甲。
三年下来,方征练到了第三个姿势,也发现了另一个助他变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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