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们吵得差不多了, 连风才缓缓开口,装作惊异地指着方征手指上缠着的一缕毛, “那就是征哥哥今天遇到的大动物的毛吗?”
方征转念一想这家伙知道得蛮多, 搞不好能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动物, 就问:“你知道像黑马但头顶长角的是什么动物吗?”
连风讶异道:“当然……天哪, 征哥哥,你遇到的是獬廌吧。”
方征这才猛然想到关于这种动物的信息。又是一种和“鲲鹏”类似,并不直接在《山海经》中出现名字, 却以《山海经》中动物为原型的神兽。
獬廌似牛羊, 浑身黝黑, 头顶有角, 常把它和麒麟并称。是古代象征讼狱的神兽。一直到现代, 法院门口还经常雕刻着这种神兽, 传闻它能辨别是非曲直,识断善恶忠奸。
这种野兽一旦遇到不法之徒, 就会用角把那人撞倒。
冥夜大长老也吃了一惊:“我听过獬廌, 但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样子, 这种动物只有虞夷和夏渚才有, 而且最后两只已经死掉了。”
如今方征已经知道, 北方的大国被称为“夏渚”,根据后世的考古知识推测, 该和良渚文明有某种关系, 但又是夏启的后裔坐在王位上, 方征心想, 这样看来,是良渚文明晚期向北迁徙建立“夏朝”的过渡阶段。
“夏渚”和“虞夷”同出尧舜禹一脉,在大禹死后,却因为“继承制”和“禅让制”的分歧,分裂为两个国家。
大禹的儿子启,在北方建立了这个时代被称为“夏渚”的国家。而禹的老臣们,以当初拟被禅让的“益”为首,出走东方,建立了“虞夷”。
虞夷强大,源于很多舜禹时期征战四方的英雄们支持,比如会射箭的大羿,又比如说会操控猛兽的益。
但夏渚的实力也不可轻忽,两国资源、战力和技术同出一源,各不相让,许多年轻一代弟子,有不少都站队在新君夏启一边。比如著名的大羿之死,就是死在了他的弟子逢蒙手下,逢蒙奉君王之命前去暗杀老师。
这种“獬廌”,是从前被尧舜用来司刑判决的神兽。数量稀少,只有两只,一公一母。旧朝分裂后,獬廌也被两国各带走一只。无法繁育后代,在几十年前,两只獬廌先后在东方和北方死去,再不曾有人找到过其他。
没想到今天,洞窟里竟然来了一只这种动物?
方征听连风讲述完这种动物的来历,也是大为吃惊。
连风继续说,“当初陶唐帝就是在水火泉口发现这种动物的。说它从水火泉里生出来。说不定征哥哥你们这里也有水火泉呢。”
什么水火泉?要说泉水,山谷里倒是有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温泉,难道那就是水火泉么?可是泉里面怎么会冒动物呢?方征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些真假传说,他心里荒谬的想法是:如果是水火泉里冒出来的,就不用找遗漏的出入口了。
“你跟我去看那个动物。”方征做了决定,还有它的血和另外痕迹,说不定连风能看出其他东西。“不过你嫌疑没脱。”方征板着脸道,“并不是我觉得你没问题,而是这件事更重要罢了。”
连风还乖乖点头,小心翼翼道:“征哥哥……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方征心情复杂,连风这装乖的心态也太熟练了,谁把他当“自己人”了?什么让你为难之类的话……搞得好像方征会为他头疼似的。
难道不该是很生气地有骨气地拒绝反抗吗?方征早上把他绑在床头,连风也没叫嚷不满,而是很乖地说“等你回来”。
算了,要装乖就随便他吧,看能装到什么时候……方征无法形容心里怪怪的感受,他只能狠狠地瞪视一眼连风,驱他跟着自己往外走。
连风没走几步路就落在了后面,喘息道:“征哥哥,我的头好昏。”
方征走得步履急促,回头一看,这小东西扶着墙边,脸色薄红地喘息。方征不耐烦地皱眉,拉着他手上的绳子道:“怎么回事,你刚才过来时不还能自个儿走吗?”
连风虚弱道:“大概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这虚弱当然是装出来的,子锋虽然身体弱了不少,但远不到走几步就头昏的地步。
他只是想试试,方征到底对这副装出来的“连风”面孔,容忍和怜惜到什么程度。
方征眉头皱得更紧,这西方的星祭者怎么如此娇气。然而他还是走到对方身前转过去,语气不善道:“上来。”
方征眉头皱得更紧,这西方的星祭者怎么如此娇气。然而他还是走到对方身前转过去,语气不善道:“上来。”方征对自己说,自己才不是随意心软,没把连风拖着走,只是看在这家伙比较听话的份上罢了。
连风攀住方征脊背,道:“征哥哥,你……”
背起连风的那一刻差点没把方征继续压趴下,对方还是重得跟石头似的,勉强才背得动。方征只觉得额头汗珠直冒。连风却像个从来没被人背过的小孩子,小心翼翼搂着方征脖子。
“不——要——晃——”方征咬牙切齿道,数度想把他摔下去。
“还没人背过我呢。”连风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对方征说,“从小到大,我只骑过动物……”
方征反手一撂就把他摔在地上,喘道:“会不会说话?”
连风被摔得一懵,几瞬终于明白过来,着急道:“我不是说……”
完了完了,不过脑子说话就是这个下场,子锋在心里警铃大作,暗暗责备自己,怎么被方征那样一背,就飘飘然就说话了呢。这还是无关痛痒的话,要是自己不小心说出更要命的真面目怎么办。方征还不得直接把他大卸八块。
方征叹了口气,又重新蹲下身,道:“下次说话不要只用你的嘴巴,记得用你的脑子。”
连风愣了半响,没想到方征居然还愿意背自己,忙重新攀上方征的背,其实他个头不算小,几乎和方征一般高,双.腿要蜷起才能被方征背起。
连风把头搁在方征肩上,方征淡白的脖颈上有青色血管。连风出神地凝视,悄悄张开口,控制不住想,如果现在咬住这里,会是什么滋味?
他恨,但是比恨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
当年方征那句“自由”仿佛幽灵在他脑海中盘旋。子锋忽然很想听听方征对别的事情看法。
“征哥哥,我的脑子不够用。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很难过。”连风在方征背上叹了口气。
“什么事情?”
“比如,一个建立了伟大功勋的人,和那些奴隶的下场,并没有区别。甚至更悲惨,这是为什么呢?”
方征讽笑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连风攥紧了方征的肩膀,沙哑道:“正常?”
方征道:“建立伟大功勋的人和奴隶,就像利刃和骨叉,都是工具。利刃被用得多,就错觉自己是个人了。但其实在上位者眼里,依然只是个工具。工具可以用来炫耀、展览;也可以被折断、闲置、丢弃。”
察觉到背后连风久久无言,方征正疑惑,忽然感觉对方攥紧自己的肩头,轻轻抽了抽鼻息。
果然如此,一针见血的答案,比什么骨针刺得痛得多了。
……也可以被当作筹码和条件……工具却以为,可以愤怒,可以拒绝……
……只以为别人都是工具,不知道自己也……
方征内心涌起一股陌生的感觉——一个认识不到一天,还没有解除嫌疑的家伙,在自己背上,似乎准备掉眼泪了。
方征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他把连风放下来,转过身去,对方紧紧捏着他的肩,浑身颤抖,咬紧嘴唇,仿佛在冰块中冻久的小动物。
方征正疑惑间,连风却说了些奇怪的话。
“为什么是你……不该……你……”
子锋紧紧撑着方征的肩,不让自己靠过去。他知道如果抱住,会很暖和,三年前就证实过的,晚上抱着睡觉可以汲取到许多温暖的身躯。可是不该从方征这里汲取,明明想的是重新把方征捉回去,锁起来,实施报复手段……
不可以……软弱。
可是此刻自己像个落在井里的溺水者,攀住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竟能稍微减轻他心中的痛苦。
真是奇怪,子锋心想,他明明那么恨方征,为什么又那么渴望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温度。方征三年前最后对他说的话,当时自己听不懂,直到经历了那些黑暗的遭遇,才惊觉分量。
子锋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却忘记了更要命的事情。
他在地狱待了三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皮肉骨都不得不变成现在这模样。如今震惊地发现,方征竟然在这三年里,把当初被炸毁深埋的山谷变成了桃源……
他情不自禁,朝方征问出了那些话,并在得到答案时,几近控制不住情绪。
“要哭就哭。”方征并没有追问连风在痛苦什么,这个时代的弱者的遭遇他已有体会。在他看来,连风也是那万万千千的可怜人中的一个。
连风却直起身子,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在方征眼前掉下来,低着头不发一言,攥着拳头捏得死紧,抽噎声也不发出了。
“挺倔,”方征有些意外,点头道,“那就咽下去,再也不要让它浮出来了。”方征一直看着他,最后叹道:“咽得下去,也行。”
子锋抬起头,忽然又极轻声地问了句:“你也咽过吗?”
方征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改成了“你”。
“很久之前。”方征冷冷道。
“好。”子锋点头。随后一声不吭了。
方征重新背起好不容易停止哽咽的连风,感到连风的嘴唇擦过自己脖颈,仿佛一片温软的羽毛。他感触非常敏锐,不由自主轻轻颤抖了一下,低呵道:“不要乱动。”
“征哥哥,你好暖和。”连风搂着他的脖子,脑袋在他的肩上蹭了蹭,霜雪般的眼色中有了些许神采。
——只有你能让我活过来啊,方征,当我以为死在大青龙肚子里的时候,当我跋涉千里荒漠几乎渴死在回王都的路上时,当我铸造了史无前例的功绩却被灌入二十八根黄铜链钉穿琵琶骨的时候……
我都记着你的名字啊,方征。是你的名字让我一次次活下去。开始是为了活下去憎恨你、报复你、折磨你,看你崩溃的样子。
后来,为了寻找你的来处、探问你背后那些故事的力量、找到你寥寥数语间那种“自由为人”的答案……
连风把头埋在方征肩上,眼里露出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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